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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以后,小麦就得了梦游症,时时半夜起来,一个个抚摸着花瓶,眼睛直直地望向虚空,自言自语:“青花,这是你的头,这是你的手,这是你的腿……”</p>
  他的怪异举动被老麦发现,联想起邻家闺女青花的突然失踪,再想想儿子以往对青花的迷恋,也就约略猜出了端倪。他把小麦带到龙窑,绑在树上逼问,然而当小麦真的亲口承认了事情经过时,老麦却崩溃了。他想不到自己会生出这么个丧心病狂的恶魔,可这毕竟是他的独子,他怎么也不忍心让儿子为青花陪葬。</p>
  于是,他亲手推翻了麦家龙窑,带着儿子避到昌南,自己守着一间小店过活,儿子则去工厂做工,从此不许他再碰瓷器,并对外隐瞒儿子会烧瓷的往事,以为就此可以将一段杀孽尘埋。</p>
  一晃十年,就当老麦父子都快忘记这段往事的时候,楚雄随谷好问参观麦家仓库,误打误撞选中了绘着思溪通济桥和叶家老宅的青花瓶,思乡情切,不惜代价非要买下那只瓷瓶。老麦明知不妥,断然拒绝。可是楚雄念念不忘,再次找上门来。为了拉住大客户,老麦到底还是将瓷瓶卖了,谁想到就这样引来了李望,竟然顺藤摸瓜,不依不饶,一直追踪到废弃十年的麦家龙窑。</p>
  如果从一开始麦家父子就将那批瓷器埋入地下,如果他坚持不肯卖给楚雄,如果楚雄没有发生命案,如果查案的人不是李望——也许真相永远都不为人知。但是他们偏偏把整批骨瓷带去了昌南,以为藏在城里仓库才更安全;直到李望找上门来,他们才决定把瓷器运回思溪埋入地下,谁知道又被青松看到——越想埋得深,反而暴露得越快。</p>
  是运气不好?是百密一疏?</p>
  不,也许一切并非巧合,也许注定水落石出。</p>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麦家父子还青花一个公道的时候到了!</p>
  李望看着窗外:“雨下了一整夜,像哭。我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青花在拼命挣扎,而我却帮不了她!如果不是为了我,如果不是想做那只花瓶送给我,她就不会死。你明白吗,玉衡?那花瓶不是楚雄送给你的礼物,是我的,是青花给我的!是我的!”</p>
  “就给你。”玉衡已经完全不想争了。那只花瓶,竟牵扯到两宗血案,她失去楚雄,他失去青花,徒剩下一堆绘着思溪烟水的瓷瓶碎片,这算是什么礼物?!</p>
  哭累了,李望走进洗手间梳洗,出来时却见玉衡又睡着了。他知道她昨晚为照顾他一夜没睡好,便也不惊动,替她拉好盖被,顾自出门去。</p>
  相识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照顾她,怜惜她新罹丧夫之痛,父母又远在海外,江西一个亲友也无,无形中竟以她监护人自居,事事关心。如今自己遇事,才发现真正寂寞需要人陪的人是他!他才是那个把所有秘密埋在心底,茫茫人海中巴不得寻一知己听他倾诉的孤僻儿。</p>
  李望带了熟食啤酒回来,玉衡刚刚醒来,看到酒,拿过来对着瓶口便喝。他也不阻止,倚着墙角坐下来也跟着喝,不久已成一团烂泥。</p>
  难得两个人一般颓废,都一心一意,只想就这样醉死过去,不问前尘后事。</p>
  玉衡提议:“我们各说一件记忆里最快乐的事吧,谁说得好,谁就喝。”</p>
  李望懒得松开酒瓶,将两只脚对碰一碰表示赞成。</p>
  玉衡遂说:“都说蜜月是最快乐时光,我是个俗人,也不例外。在巴黎,我和楚雄租了一个船屋夜游塞纳河。我说要写生,画下塞纳河上每一座桥;他说不,要在每一座桥下爱爱来纪念。”</p>
  李望抗议:“喂喂,儿童不宜。”</p>
  玉衡大笑:“莫非你还是童男子?”</p>
  “那倒也不是。”李望脸红红的,不知是醉酒还是羞涩,“可是同青花没有过。那时候还是高中生,最亲密一刻就是拉着她的手,还有一次,偷亲了她的脸……”</p>
  “这个值得干一大杯!”</p>
  李望“咕嘟嘟”灌进一整瓶,又另开了一瓶,问:“说说你跟楚雄怎么认识的?”</p>
  “在市立图书馆。”玉衡的语调变得温柔,“他去查资料,我在临摩画册,忽然服务员端了一杯咖啡过来,说:那边先生请你的。我望过去,他却故意不抬头,只看到一个英俊侧面。直到我离开,他才跟出来,我谢谢他的咖啡,他说不用谢,还就好,最好马上还,不拖不欠。于是我们一同去了隔壁咖啡馆,就这么开始了……”</p>
  “真狡猾!值得干杯!”</p>
  “干!”</p>
  两人各抱住一瓶啤酒合着眼泪吞咽,哭一回笑一回,说累了便昏昏睡去。醒来打电话叫楼下餐厅送盒饭啤酒来,继续醉生梦死,只求速速腐烂,越混沌越好。</p>
  房东越发误会,借口收拾碗盘,将李望上上下下打量了个结实。男的帅气,女的秀丽,看上去倒是很般配,只是太邋遢,一副除死无大碍的慵颓态,同阴霾雨天正相宜。</p>
  是的,除死无大碍。人们在自己难以承受的惊吓与痛苦面前会得昏厥,便是向死亡靠拢的一种自身本能保护。除此之外,酩酊大醉,一睡不醒,装疯卖傻,也都可以取得短暂的类似功效。</p>
  酒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p>
  “说件最窘的事吧。”这时是李望出题。</p>
  玉衡用心地想了想:“最窘是我爸第一次带女友回国,宣布说要结婚。那女友打扮妖冶,最多比我大一两岁,却学人家继母训话,老皮老脸地对我说:‘你放心,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我心里说:‘你倒想!也要生得出来我这么大女儿再说!’”</p>
  李望并没有笑,凝视着玉衡问:“后来呢?”</p>
  “那是我同我爸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他们就一起回了美国,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一声,平时连电话也少。”</p>
  “你母亲呢?”</p>
  “我只知道她再婚,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个男人,也不知道是八旬老翁还是花样舞男。我们母女并不谈心。”</p>
  李望沉默,不忍心再问下去。然而玉衡已经打开话匣子,半是醉酒,半是纵性,一生不如意事都翻涌上来,平时不肯向外人道的辛酸一旦倾出,就再也收不住,她抱着酒瓶子,絮絮地说:“我以前常常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世间没有一个人肯好好爱我,疼惜我。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好学生,也是乖女儿,什么事都力求做到不负天,不负人,可是为什么就连我父母都当我是陌路?每年生日我都是一个人过,没有人为我庆祝,父母忙着陪他们的新伴侣,这上下多半已经又有了新儿女,更加记不起我的存在。直到遇见楚雄,我一直很庆幸,终于有一个人好好地爱我了,终于有个人是真正属于我的至亲的人。可是现在才知道,他最爱的人其实是何玲珑,给我的只是残剩的爱;即便这样,我也还是失去了他……我再也不会爱了,再不可能爱另一个人像对楚雄这样,他死了,我也不会再完整,没了就是没了,再也回不来了……”</p>
  玉衡哭,李望也陪着流泪。隔一会儿说:“你是个好画家,很多人爱你的画,虽然我不懂,但是我相信,他们会通过你的画作爱上你,还是最真诚不掺杂的爱。”</p>
  “青花如果能活下来,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画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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