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材的几个年轻人被吓得不敢再前行，惊惶四顾，却什麽都没瞧见，只有他看著山神庙前的翠竹。</p>
那里站著一个穿了一身古怪翠绿长袍的青年，黑长的头发一半在脑後挽了个发髻，一半垂落下来。青年生了一张清俊的脸，身姿挺拔，静静地站在竹叶雨里，望著他和他身後的棺材。</p>
他哇的一下哭出声来，在爷爷去世之後，第一次真正地哭出声音，他嚎啕大哭，不能自已。</p>
山神显灵，来送别大山里最後一个猎人，在那场温柔的竹叶雨里，他终於信了山神的存在，也懂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真的离开了。</p>
远房三舅的家里还有一子一女，都比大河小几岁。三舅待他还算不错，三舅妈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弟弟和妹妹夥同村里的小孩欺负他，编著童谣唱他克死爸克死妈，又克死了爷爷。</p>
「凭什麽要我们养他？」三舅妈当著他的面，跟三舅发脾气，「他在邻村不是还有个表姑？你跟村长说去，送他去表姑家，谁爱养他谁养！」</p>
「行了！我们家里又不差他这口饭！」三舅不耐烦了回他老婆一句。他信誓旦旦地在全村人面前答应下来，现在因为老婆闹脾气再去反悔，多没面子。</p>
三舅妈一听跳得更厉害，「怎麽不差？他吃得这麽多！中午吃了四根红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笨小子！一天到晚只知道傻笑！」</p>
三舅妈手指一指他，他果然坐在门槛上憨憨地笑，一边笑一边低头编著被弟弟踩坏的竹蜻蜓。</p>
他三舅皱著眉头，背过身去抽旱烟。</p>
他修好了竹蜻蜓便跑出门去，午後的阳光暖洋洋地晒著他，他跑过村长家的瓦房，跑过村口的大院，村里的小孩正在那里玩耍，他妹妹追在後面对他唱新改编的童谣，一群孩子嘻哈大笑。</p>
他不理他们，自顾自地跑出村子，踏著水跑过鹅卵石泛光的小溪，踩著落叶跑进山林。那里有条细细的小路，是祖祖辈辈的猎人们用脚踩出来的，他揣著衣服里的东西，沿著那条路，一直跑到半山腰的山神庙。</p>
他弯下腰将怀里的东西搁在山神的土祭坛前：一只翠绿的竹螳螂，还有他吃饭时偷藏的两个红薯。</p>
他擦了把额上的汗，抬起头。</p>
从阳光中浮现出的山神，倚坐在半人高的庙顶，低头看著他，午後的微风吹拂著山神低垂的长发和翠绿的衣角，他想不出话语形容，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好看。</p>
他便又憨憨地笑了起来，「有红薯！」他献宝似地说。</p>
山神神色平淡地开了口，声音清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只那一句，超凡脱俗的飘逸气质便随风去了，「又是红薯，都吃腻了，没有肉，鸡蛋也行啊。」</p>
山神一边说一边朝著土祭坛伸出手去，红薯的精气凝聚成形化在手心，山神熟练地剥著红薯皮，并且抱怨说：「冷了。」</p>
「只有红薯！下次带热的！」大河响亮地应著，然後又举著竹螳螂兴奋地说，「这个给你。」</p>
山神一边捏著小块红薯斯文地放进嘴里一边说：「这个已经有了。」</p>
他屁股下面的山神庙里，泥巴头的山神塑像旁边，已经摆了一大一小两只竹螳螂。</p>
「这个是爸，」大河钻进去将另外两只抓出来，解释说，「这个是妈，这个是娃娃。是一家！嘿嘿！」</p>
可是山神低头看了看，说：「螳螂没有爸，妈云雨之後会把爸吃掉。」</p>
大河呆了一会儿问：「云雨是什麽？」</p>
「唔……」山神说，「就是一只叠在另一只上面，动一动。」</p>
大河又呆了一会儿问：「为什麽动完以後就要吃掉？」</p>
山神说：「为了孕育子嗣……咳，为了生娃娃。」</p>
山神看著大河还是不很明白的样子，随手指了指道：「那棵竹子上有一只螳螂爸，等会儿找到螳螂妈，就要被吃掉了。到时候我指给你看看好不好？」</p>
「好！」大河响亮地应了一声，觉得山神懂得真多，比爷爷还多。</p>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他没看过电视剧版的西游记，没见过云雾缭绕的天宫大殿、穿著素罗纱衣的仙女、白胡飘飘的老君、法相庄严的菩萨，只觉得像山神这样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庙顶上剥红薯的神仙，就是所有神仙该有的样子了。</p>
至於神仙时不时嫌冷嫌烫嫌没有肉，比村口张叔从山外讨回来的老婆还难伺候，那也是神仙的脾气嘛，而且山神嘴上说不好，还是将红薯吃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送给他的竹螳螂、竹蛐蛐、河里的漂亮石头、爷爷削的小竹刀，都仔细收在庙里没有扔掉。</p>
他想不通这个道理，山神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只是莫名地就觉得非常高兴，想再带更多更多东西给山神。</p>
他踮著脚尖凑在竹叶上，跟山神一起看螳螂交尾。螳螂爸鬼鬼祟祟地爬了许久，才终於从後面压住了螳螂妈，两只翠绿的虫将腿脚纠缠在一起，但突然之间，螳螂妈就著纠缠的姿势，一口咬掉了螳螂爸的头。</p>
大河「啊！」了一声，扒著竹叶的小手抖了一下。</p>
螳螂妈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吃，吃完了眼睛吃嘴巴，吃完了头吃身体。</p>
山神垂著长长的袖子站在他身後，一边陪他看著，一边用自己塑像头顶的那块红布擦著吃完红薯的手。</p>
然後山神抬手招来山泉，洗净了那块红布，他弯下腰，捧著大河泪痕斑斑的小黑脸，一边用红布擦拭，一边温和地道：「你哭什麽？」</p>
大河一边哭一边摇头，他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很笨的，只觉得心里难受。</p>
那里站著一个穿了一身古怪翠绿长袍的青年，黑长的头发一半在脑後挽了个发髻，一半垂落下来。青年生了一张清俊的脸，身姿挺拔，静静地站在竹叶雨里，望著他和他身後的棺材。</p>
他哇的一下哭出声来，在爷爷去世之後，第一次真正地哭出声音，他嚎啕大哭，不能自已。</p>
山神显灵，来送别大山里最後一个猎人，在那场温柔的竹叶雨里，他终於信了山神的存在，也懂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真的离开了。</p>
远房三舅的家里还有一子一女，都比大河小几岁。三舅待他还算不错，三舅妈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弟弟和妹妹夥同村里的小孩欺负他，编著童谣唱他克死爸克死妈，又克死了爷爷。</p>
「凭什麽要我们养他？」三舅妈当著他的面，跟三舅发脾气，「他在邻村不是还有个表姑？你跟村长说去，送他去表姑家，谁爱养他谁养！」</p>
「行了！我们家里又不差他这口饭！」三舅不耐烦了回他老婆一句。他信誓旦旦地在全村人面前答应下来，现在因为老婆闹脾气再去反悔，多没面子。</p>
三舅妈一听跳得更厉害，「怎麽不差？他吃得这麽多！中午吃了四根红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笨小子！一天到晚只知道傻笑！」</p>
三舅妈手指一指他，他果然坐在门槛上憨憨地笑，一边笑一边低头编著被弟弟踩坏的竹蜻蜓。</p>
他三舅皱著眉头，背过身去抽旱烟。</p>
他修好了竹蜻蜓便跑出门去，午後的阳光暖洋洋地晒著他，他跑过村长家的瓦房，跑过村口的大院，村里的小孩正在那里玩耍，他妹妹追在後面对他唱新改编的童谣，一群孩子嘻哈大笑。</p>
他不理他们，自顾自地跑出村子，踏著水跑过鹅卵石泛光的小溪，踩著落叶跑进山林。那里有条细细的小路，是祖祖辈辈的猎人们用脚踩出来的，他揣著衣服里的东西，沿著那条路，一直跑到半山腰的山神庙。</p>
他弯下腰将怀里的东西搁在山神的土祭坛前：一只翠绿的竹螳螂，还有他吃饭时偷藏的两个红薯。</p>
他擦了把额上的汗，抬起头。</p>
从阳光中浮现出的山神，倚坐在半人高的庙顶，低头看著他，午後的微风吹拂著山神低垂的长发和翠绿的衣角，他想不出话语形容，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好看。</p>
他便又憨憨地笑了起来，「有红薯！」他献宝似地说。</p>
山神神色平淡地开了口，声音清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只那一句，超凡脱俗的飘逸气质便随风去了，「又是红薯，都吃腻了，没有肉，鸡蛋也行啊。」</p>
山神一边说一边朝著土祭坛伸出手去，红薯的精气凝聚成形化在手心，山神熟练地剥著红薯皮，并且抱怨说：「冷了。」</p>
「只有红薯！下次带热的！」大河响亮地应著，然後又举著竹螳螂兴奋地说，「这个给你。」</p>
山神一边捏著小块红薯斯文地放进嘴里一边说：「这个已经有了。」</p>
他屁股下面的山神庙里，泥巴头的山神塑像旁边，已经摆了一大一小两只竹螳螂。</p>
「这个是爸，」大河钻进去将另外两只抓出来，解释说，「这个是妈，这个是娃娃。是一家！嘿嘿！」</p>
可是山神低头看了看，说：「螳螂没有爸，妈云雨之後会把爸吃掉。」</p>
大河呆了一会儿问：「云雨是什麽？」</p>
「唔……」山神说，「就是一只叠在另一只上面，动一动。」</p>
大河又呆了一会儿问：「为什麽动完以後就要吃掉？」</p>
山神说：「为了孕育子嗣……咳，为了生娃娃。」</p>
山神看著大河还是不很明白的样子，随手指了指道：「那棵竹子上有一只螳螂爸，等会儿找到螳螂妈，就要被吃掉了。到时候我指给你看看好不好？」</p>
「好！」大河响亮地应了一声，觉得山神懂得真多，比爷爷还多。</p>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他没看过电视剧版的西游记，没见过云雾缭绕的天宫大殿、穿著素罗纱衣的仙女、白胡飘飘的老君、法相庄严的菩萨，只觉得像山神这样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庙顶上剥红薯的神仙，就是所有神仙该有的样子了。</p>
至於神仙时不时嫌冷嫌烫嫌没有肉，比村口张叔从山外讨回来的老婆还难伺候，那也是神仙的脾气嘛，而且山神嘴上说不好，还是将红薯吃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送给他的竹螳螂、竹蛐蛐、河里的漂亮石头、爷爷削的小竹刀，都仔细收在庙里没有扔掉。</p>
他想不通这个道理，山神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只是莫名地就觉得非常高兴，想再带更多更多东西给山神。</p>
他踮著脚尖凑在竹叶上，跟山神一起看螳螂交尾。螳螂爸鬼鬼祟祟地爬了许久，才终於从後面压住了螳螂妈，两只翠绿的虫将腿脚纠缠在一起，但突然之间，螳螂妈就著纠缠的姿势，一口咬掉了螳螂爸的头。</p>
大河「啊！」了一声，扒著竹叶的小手抖了一下。</p>
螳螂妈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吃，吃完了眼睛吃嘴巴，吃完了头吃身体。</p>
山神垂著长长的袖子站在他身後，一边陪他看著，一边用自己塑像头顶的那块红布擦著吃完红薯的手。</p>
然後山神抬手招来山泉，洗净了那块红布，他弯下腰，捧著大河泪痕斑斑的小黑脸，一边用红布擦拭，一边温和地道：「你哭什麽？」</p>
大河一边哭一边摇头，他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很笨的，只觉得心里难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