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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岂料周家人也不是吃素的,早就算准他们会来这一套。
  周家主事的也是当家婆子,即那姑娘的母亲,人称周铜牙,只因她嘴里镶了一颗铜做的牙齿,又擅长骂街撒泼,一张嘴罕逢敌手。
  “老太太,你用不着和我玩这套虚的!我昨儿就和家里人说过了,这王家人不老实,肯定是想着拖着了事,姑娘都成了你们家的人,以后还有个什么说头?东西暂时拿不出来,可以!你们先打个欠条,每个月还多少咱们定个数儿,晚一天,缺一斤,我敢堵到你们家门口儿去!”
  王老太额头见了汗,她没想到这个死女人这样精,不太好忽悠,便赔笑说:“可以,可以!这是应当的事情,你把条子给我,我让大蛋儿画个押,再按个指印,好不好?”
  周铜牙下死力气朝王老太脸上啐了一口:“他画押按印有个屁用!谁不知道他是个四六不沾的货,到现在还拿四等工分,指望他还钱粮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你们全家都得画上,少一个都不行!”
  王老太好话说尽,又软硬威胁,最终两边都退了一步,勉强商量定了具体实施细节——玉米面和那些衣服鞋袜眼下是精贵物资不好弄,黑市那边也未必买得到,就暂时用别的东西替一替,杂合面是必须要先给的,不过数目可以降到两百五十斤。
  至于钱,每个月王家还周家十块,一直到还完为止。
  这个数目正好是刘金玲每个月给王老太的数目,王春枝想起自己妹儿的话,越发确定这里头怕是有局了;邓翠兰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十分难看。
  周铜牙心里得意,面上却要装出一副痛惜的样子,干嚎拍腿:“我这个姑娘谁不知道她是个出色人才,活儿也干得,字儿也认得,长得像画儿里的人,从小聪明伶俐又孝顺,还指望说以后找个城里的好姑爷给我养老,居然被你家的臭小子给糟蹋了!要不是怕她这事儿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怎么地也便宜不到你家!你们要是敢对我家姑娘不好,我拼了老命也要拉你们家里人下大牢!”
  王老太连连赔笑许诺,心底却是把周铜牙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把你给吹上天了,就你那个丑闺女还画儿里的人,怕是老庙墙上的城隍爷画儿吧!找城里姑爷?做你娘的大梦去!
  画押的时候,王春枝多了个心眼儿,没把自己的名字和指印留上去:“关我啥事?以后我是要出去的,我不画。”
  周铜牙也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看不惯王春枝那漂亮的样子,便骂道:“这么小年纪就想着嫁汉子,不要脸!不画就不画,稀罕你?你赚得了几个工分?”
  王春枝轻轻翻了个白眼,悄悄地挪到一边儿去了。
  从周屯回到家里后,王家又是长久的死寂,除了王春枝以外都像是老了好几岁。
  王有义自觉危机过去,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便不再龟缩着,又拿出了长子的气派指指点点。
  “说到底还是你们把大蛋儿给耽误了!我早先怎么说来着,大蛋儿年纪到了,是该看亲了,你们不当回事儿!这下子好了,憋坏了找了这么个媳妇!我平常说的话没人听,现在好了吧!”
  王有才气得破口大骂:“二哥憋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去糟蹋人家闺女媳妇,你家大蛋儿是山里的野狗?时候到了见到母的就骚上去x啊?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东西!”
  “狗娘养的!怎么和大哥说话的呢?”王有义红了眼撸袖子准备揍王有才,却被王老太一巴掌抽得旋转了大半个圈,一头栽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王八蛋,你骂谁狗娘呢??!!!”
  第17章
  王有义被这苍劲有力的一巴掌打得几乎忘记自己姓什么,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后,慌忙解释:“娘,我这不是话赶话对上了吗!我绝对没胆子骂您老人家,谁不知道我最孝顺……唉哟!哎哟喂!!”
  王老太压根不听王有义的狡辩,直接拿起手边的东西疯了一样打王有义,王有义想躲却被老四一家堵得无处可逃,最终被王老太一击正中脑门,见红倒下。
  就这样,老大一家四口除了秋枝以外另外三人都挂了彩,躺在炕上唉哟唉哟,而逃过一劫的秋枝也好不到哪去,老四夫妇的眼里瞪的是她,嘴里骂的是她,二蛋儿三蛋儿四蛋儿拳头下打的也是她。
  无论三个蛋儿把秋枝打得如何嚎哭,王老太都是漠然以对,丝毫不管。
  本来就是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平时挨打她都不会管,何况这种时候?她没上去也抽几嘴巴子就不错了。
  王老太历年的积蓄已经被程冬至给顺走了,眼下还不到队里发钱粮的时候,如今她手里的东西只有从老四一家房里搜出来的那些私房钱,连买几十斤杂合面都困难,只能掏出五块钱请村里最能言善道的媒婆前去正式提亲,顺便求求对方高抬贵手,再把收东西的时限放宽松些。
  然而那周铜牙非常不好对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说起话来更是一等一的难听。媒婆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又受了一肚子气,差点要退媒人钱不干,还是王老太又忍痛拿出两斤带壳粗粮才算是安抚住了媒婆,才勉强完成了任务。
  杂合面是不用一次性全拿出来了,而是先给五十斤,剩下的部分和每个月的那十块钱一道分期支付,一个月三十斤,直到付清为止。
  媒婆还带来了周铜牙的话:她已经仁至义尽做了最大的让步,要是王家还想耍滑头,这婚也别结了,公社见吧!
  王老太在家里的炕上骂了一天一夜的周铜牙,然而毫无办法,骂完后还是只能请村里人给三儿子夫妇打电报,让他们俩想想办法。
  王卫国的反应很快,没几天就汇了三十块钱和几十斤的粮票回来,并附有一封信,无非是叫老人家不要太过于担心,他会处理好此事,并让大蛋儿吸取教训以后重新做人,担负起小家庭的责任等等。
  刘金玲没有写信,而是直接寄了个包裹回来,包裹里面有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与几双尼龙丝袜,还有省会里商店才能买到的护肤雪花膏,以及一盒包装甚为高大上的“高级点心”,盒子上绘着金灿灿的秋收田野风光,以及生产这个点心的食品工厂名称等字样。
  王老太和刘金玲既是死对头,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虽然刘金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可王老太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慌忙把这些东西全一股脑送去了周家。
  周家收到这份定亲礼后,瞬间轰动了整个周屯!
  的确良衬衫可是连城里人都梦寐以求难买到的,更何况是这样崭新时兴的样式?挤来周家看东西的人比什么时候都要多和热闹。
  更别提其他几样东西了,随便哪样拿出来都足够在村子里吹嘘好久。这一套重礼砸得周家的姑娘非常满意,周铜牙面上也有了光彩,不仅主动开口叫了王老太一声老亲家,还笑吟吟地给她倒了一碗水。
  “这怎么好意思,我们本来说有套棉的就很过得去了,怎么还弄来的确良的呢?这可是拿着钱和布票都买不来的好东西呀,你们家的儿子儿媳就是有出息,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羡慕你老人家,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找了个这么好的媳妇?”周铜牙和之前臭骂王老太时判若两人,笑眯眯地恭维她。
  王老太心想:好家伙,我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找了个这么好的媳妇,还不是便宜了你这个老东西?
  在围观的人都散去后,周家关起了门,开始说真正要商量协商的话。
  大概是这重礼起了作用,周铜牙连杂合面都不那么急切地要拿到手了,反而体恤起了王家的情况:“今年你们队里的情形也不好,一下子拿不出这么老些杂合面,干脆等办喜事那天再送过来吧,对外头我们就说是聘礼。反正条子在我这里,也不怕你们跑了是不是?以后既然做了亲家,那就要经常走动,过去的事咱们就不提了,怎么说都是实打实的亲戚呀。”
  王老太笑容满面;“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回到断尾村后,王老太脱鞋上炕,盘腿靠墙,气沉丹田地又开始了骂周铜牙,骂到激动时还红了眼圈。
  为什么,因为她的心在滴血啊!
  那么好的的确良,那么好的袜子和护肤膏,她的雪花儿还没穿过用过呢!就被那个肿眼泡抢了先!
  王雪花也怪委屈,她看到三嫂寄回来的包裹时,眼睛根本就黏在那衬衫上挪不开,要不是怕周家的人见怪她都想穿在身上试一试。
  “娘,你叫三嫂照样子再给我弄一套回来给我,凭啥侄媳妇有,我却没有?”王雪花也红了眼圈。
  王老太搂住王雪花,好生安慰:“不急,等这段时候过去了我再找她要。你三嫂也不容易,在那大院儿里当保姆是简单事情呐?”她难得说了句刘金玲的好话,完全是因为刘金玲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刘金玲寄包裹回断尾村的时候,王春枝和程冬至都在场,自然也见到了里面的好东西。
  王春枝看了几眼,没说什么就回房休息了,程冬至看着大姐的背影,忽然有些替她难过。
  她现在更加确定刘金玲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了,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有能力的母亲,也是对家里情况最了解的一个母亲,却对两个女儿不闻不问,既不关心她们俩是否受欺负,也不在意她们过得怎样了。
  有一件事程冬至也是现在才回过味儿来。
  当初原装冬枝儿撞坏了脑袋,居然就只打发一个临时找来的,不熟悉的车夫把她给送回家,这是合理的事情吗?
  先不说冬枝儿受了伤经不经得起起长途跋涉,得亏那大叔还好是个好人,要是遇到心思坏的把她给拐走了呢?随便扯个谎说路上走不见了,也拿他没办法。
  现在这个年代法律虽然严格,可是科学技术手段都很落后,拐卖个女孩儿还是很常见的事情,刘金玲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晚上睡觉的时候,程冬至偷偷对王春枝说:“姐,等我赚钱了,我给你买一箱子的确良,天天换着花样儿穿!”
  王春枝噗地笑了:“你当我是眼馋那的确良呐?你姐在你眼里就是这样儿的人?”
  程冬至纳闷了:“可是姐你不高兴啊。”
  王春枝叹了口气,伸出手把程冬至的脑袋揉了一揉:“我是心疼你呀,本来在省城里享福,偏偏回了这里,大姐我又没什么本事,没办法给你买的确良……”
  程冬至撇嘴:“我才不要留在那边呢,那边我一个亲人都没有,这里还有大姐和太婆疼我。”
  王春枝敲了程冬至一个板栗:“胡说,妈不是你亲人?”
  “她对我也不好,好的话,能让我一个人回来吗?”程冬至说的是真心话,她当初刚穿来的时候,身上完全不像个样子,皮包骨,还有很多疤。
  现在她回了乡下,反而白胖了些,这说出去谁信。
  王春枝无言以对,可仍然给刘金玲找借口:“妈也不容易,你当伺候人的事儿是好做的?那大院里都是惹不起的人,一个不小心可就遭罪了呀,哪里顾得上你。妈她生你养你,不许你这么说她!”
  程冬至心想,得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姐,为啥妈不带你去省城呢?”
  “带着我还怎么做事?你也是傻乎乎的。”
  “那为啥把我带去?”
  “不是妈要带你去的,是前几年那院儿里的几户人家办事情顺路经过县城,他们家里的几个小屁孩跑到我们村子河边儿玩,你那时候在河边捡裙子草,有个小倔驴不知道怎么的看中你了,死活要抱着你回家,怎么挨打都不肯松手放开你,后来好几个人把他打昏扛走了。”
  “啊?那小倔驴叫啥?”程冬至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哪知道啊,这些还是你那时候回家告诉我的呢,你当时还小,颠三倒四的也说不清楚。没多久妈就回来把你带走了,说是那院儿里的人点名要你过去,给你吃给你穿,供你读书,每个月还给家里五块钱呢。奶本来是千肯万肯的,老姑她大哭大闹非要她自己去,她就是见不得你好,想自己读书做城里人 !妈笑话她——人家要的是冬枝儿,你长得和冬枝儿差了十万八千里,这货不对板是骗人的罪,要蹲大牢!”
  程冬至听傻了眼:“那然后呢?”
  “然后老姑就怕了呗,只能由着妈把你带走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你就回来了,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程冬至陷入了无尽的纠结中。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要是可以问问原主就好了。
  另外,原主她现在如何了呢?
  是不是和她一样去了别的年代,或者干脆穿到她那边去了?
  第18章
  然而这个问题是无解的,纠结也没用,程冬至只能慢慢放下了。
  今年的秋收结果不尽人意,明年的收成也岌岌可危,然而总归是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农休了。
  一年到头,也就这段时间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的炕上睡几个瓷实觉。肚子里的粮食很少,可少动一点也饿得慢些,总比饿着肚子还要干重体力活的强。
  王家的人更是如此。王老太对食物的克扣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除了王春枝姐妹俩,其他人都有些饿得飘飘儿的。
  像是狡猾一些的人还好,私下有办法弄些外食来吃,王有孝就饿得走不动路了,人也浮肿了许多,看着随时都要倒下的模样。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村子里有一个和王有孝说得来的人,实在看不惯他这样挨饿,想办法替他谋了一个差事——给第二大队那边打粪砖,工钱是没有的,但管两餐饭。
  这是又臭又累的腌臜活儿,大冬天的手要冻得僵硬龟裂,一般人吃不来这个苦,王有孝却很高兴地接受了。他实在是饿。
  第二大队今年的状况要比第一大队的情况强很多,早饭午饭竟然有三个大贴饼子。王有孝一顿只吃两个,剩下两个带回家准备给王老头夫妇和老妹子吃。
  然而走到家门口时,他犹豫了。
  因为他看到了程冬至在院子里玩,小小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愁苦,看起来高高兴兴的。
  可就是这高兴的笑容,却让王有孝动了恻隐之心——这是个苦命的傻孩子啊!有个能干爹妈,却比没爹妈的孤儿还不如,送来点东西她们也吃不到嘴里。丫头都命苦,她要是个小子,大概也不会这么惨。
  雪花是家里的宝,有爹娘和他们几个做兄弟的疼,可这孩子呢?
  王有孝知道,之前队里开工饭的时候王春枝能给自己妹儿分一些,可现在就不一定了。平常他手里也没什么东西,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想不起来该去可怜谁同情谁;现在手里有了点吃食,他的善心像是地里的种子遇到了点雨水,发了小芽。
  他把程冬至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问:“肚子饿不饿?”
  程冬至有些莫名其妙,这个二伯平常在家里都不怎么说话的,只知道埋头干活,干嘛突然问她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不饿。”她说的是实话,中午才就着腌辣椒和咸菜吃了一大碗香喷喷的大米粥,还有几个杂合面馒头,肚子饱饱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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