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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南岸,反攻郓州失败的王彦章正惆怅地带兵退回中都。他手下只有不足万人,段凝却要他一举夺回郓州,歼灭李嗣源部,这简直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命令。李嗣源虽然暂时困守孤城,但唐军已成功地打通了杨刘渡口到郓州的通道,补给与兵员正源源不断而来。每一天,李嗣源都变得更强,自己却越来越虚弱。半路上,有部将建议,形势如此凶险,反攻郓州完全是天方夜谭,不如直接退到兖州去,那里城防坚固,或可凭险固守。王彦章沉吟片刻,最终拒绝了。在他看来,既然为将,便要遵守号令。既然主帅段凝要求他夺回郓州,他必定尽心竭力去完成,不管这个命令有多么荒唐。如果退到兖州,或许可以保全军队,但岂不是与反攻郓州的命令背道而驰?中都城虽然小,但毕竟在郓州西进中原的必经之路上,进可攻,退可守。
  但王彦章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带着士气低落的军队缓缓向中都城退去的时候,唐军的铁骑正从杨刘渡口蜂拥而来。李存勖的大军从杨刘急速渡河之后,马不停蹄,直奔郓州。第二天夜里,李存勖与李嗣源在郓州会师。见到李嗣源,李存勖立即令李嗣源率部为前锋,渡过汶水,紧紧咬住退却中的王彦章部。李存勖很清楚,只有趁王彦章不备,迅速击溃之,才能完成迂回黄河南岸,奇袭开封的大计划。这其中如果有任何一环失误,自己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境。
  清晨,李嗣源的骑兵追上了梁军的后卫部队。毫无准备的梁军顷刻之间便被沙陀骑兵击溃,李嗣源一路追杀,势如破竹,直至中都城下。而此时,王彦章才刚刚入城,甚至还没来得及布防。城外喊声大作,城内狼奔豚突,大惊之下的王彦章提枪上马突出城去,才发现自己已陷入后唐大军的汪洋大海。
  一代名将,猝然面对这样崩溃性的局面也不免惊慌失措。王彦章环顾四周,士卒早已离散,身边仅剩数十骑。看着潮水般蜂拥而来的后唐骑兵,王彦章明白大势已去,他仰天长叹,两行浊泪颓然滑落。“想不到大梁基业,今日竟然丧于我等之手,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悲愤归悲愤,王彦章毕竟还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铁枪将军一咬牙,挺枪策马,企图趁着混乱,一举杀出城去。河北不是还有六万大军吗?兖州不是还在后梁手里吗?退到兖州,重新招募士卒,或许还有回天的希望。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这支小小的骑兵部队。王彦章手舞铁枪,闯关而出,眼看就要突出重围。不远处,一双血红的眼睛却死死盯上了他。李绍奇,山东青州人氏,初时曾在朱温军中效力,后因与主将不和投奔河东,被李存勖任用为护卫指挥使。贞明元年(915年),李存勖与梁将刘鄩在魏县对峙。大大咧咧的李存勖率千余骑深入洹水侦查,结果中了埋伏,被万余梁军重重包围。危急时刻,李绍奇持枪携剑,左冲右突,手杀百余人,一直坚持到救兵赶来。这一战令他名声大振。有过在梁军中做军校的经历,让李绍奇与王彦章成为战友,更令他牢牢记住了这位勇猛过人的铁枪将军。李绍奇一眼就认出了跃马舞枪的王彦章,当下策马狂追而来。王彦章正全力杀开一条血路,全然不知致命的危险正迅速从背后逼近。
  锋利的长枪狠狠地刺进了王彦章的后背,一股鲜血激射而出,王彦章毫无防备,大叫一声,跌落马下。无数后唐士兵涌了上来,把血浴全身的王彦章双手反剪,五花大绑,曾以一杆铁枪横扫天下的猛将就这样成了对手的俘虏。
  李存勖得意地看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一代名将。当年王彦章曾在众人面前放言,把李存勖叫做斗鸡小儿,这令他深以为恨。奚落自己的人现在成了俘虏,这让他极为满足。“今天你败在我手下,我倒想问你一事。你王铁枪号称善战,为什么不退守兖州,却偏偏要跑到中都城来挨打?中都区区小城,连防御工事都没有,怎么守得住?”李存勖得意洋洋地问。
  王彦章苦笑一声,坦然道:“天命已去,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存勖身为一国之君,指挥作战毫无羁绊,只要他愿意,便可举全国精锐,为所欲为。他又怎么能理解我王彦章的苦闷与无奈?
  李存勖想了想,又道:“既然你也知道天命如此,何不弃暗投明,为我效力?以你的才干,只要遇到明主,足可横扫天下,成就不世功业,何必为那昏庸无能的朱友贞殉葬?”
  王彦章缓缓抬起头,双目如水:“善将者,不恃强,不怙势,宠之而不喜,辱之而不惧,见利不贪,见美不淫,以身殉国,一意而已。”他冷冷地盯着得意忘形的对手,一字一顿地道:“我原本布衣,承蒙先帝知遇之恩,成为上将,与河东交战十五年。今天兵败力穷,自当以死报国,陛下不必再劝,就算你不杀我,我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乎!朝为梁将,暮为唐臣,这样的事绝不是我王子明的作为!”王彦章看着遥远的天际,又如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俗话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王子明此生足矣!”说完,双目紧闭,再不多言。
  李存勖愣住了。他见过太多朝秦暮楚,苟且偷生之人。不说别的,就在他的身边,就在唐军中,很多如今身居高位的大将都有过投降、叛逃的经历。“以身殉国”这样的字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过。
  一股久违的悲壮慨然之气涌上心头,他缓缓转过身,挥挥手,示意左右把王彦章押下去。看着阴沉混沌的天地,李存勖仰天长叹:“好一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世间岂谓无英雄!王铁枪,王子明可称当世英雄也!”
  众将听了,尽皆默然。能做威震天下的名将并不难,难的是即使失败,也令他的对手敬仰。数天后,知道劝降无效的李存勖下令将王彦章斩首。一代名将,血洒中都。
  成功渡过黄河,迅速击破王彦章部,让李存勖愈发相信成功近在眼前。他再次召集众将商议接下来的行动。会议一开始,保守派再度占据上风。众将纷纷表示,兖州以西梁军防备薄弱只是传言,不知实情到底如何,如果继续长驱直入,恐怕会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目前稳妥的做法是继续扫荡齐鲁,控制山东,先在黄河以南站稳脚跟再说。
  见诸将都对自己的情报生疑,康延孝急了。他气得指天发誓,情报绝对准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应该乘势直取开封。康延孝再急,也不过是刚投靠过来的降将,身份可疑,人微言轻。李存勖偏了偏头,看着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的李嗣源,微微一笑道:“李将军之前奇袭郓州,这次又为先锋,击破王彦章,立下大功。现在是进是退,将军有何高见?”
  李嗣源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兵贵神速!此时不进,更当何时?从中都到开封,一马平川,我军昼夜兼程,两天两夜可到开封城下。如今王彦章部已败,段凝就算接到消息也至少在三天之后。如果一切顺利,段凝还没来得及率部回援,开封已在我军掌中。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万万不可错过!我愿率一千骑兵作为前锋先行,陛下可率大军随后,一鼓作气直捣伪梁老巢!”
  李存勖击掌而起:“我与伪梁,已苦战十五年,今日成败在此一举!就命李将军为先锋,各路大军依令而行!三天之后,拿下开封,活捉朱友贞!”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不管胜算有几成,李存勖的这个决定意味着梁晋之间延绵数十年的仇恨与杀戮将在三天之内了结。所有人都明白,自己正在见证一个历史性的的时刻。当夜,李嗣源的骑兵如离弦之箭,在月色中向西疾飞而去。两天之后,毫无防备的曹州(今山东菏泽市)落入唐军之手。李嗣源毫不停留,挥师继续西进,直扑开封。而此时,那座几乎不设防的后梁都城,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50 问鼎中原
  王彦章兵败的消息在后梁皇宫中掀起惊涛骇浪。最惊人的并不是名将王彦章的兵败被俘,而是唐军主力竟会突然出现在中都一带。朱友贞和他的宠臣赵岩、张汉杰茫然失措。这段时间,不断收到段凝在黄河以北的澶州一带取得胜利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唐军主力正在段凝的英勇进攻下节节败退。但现在,唐军主力不但没有被击溃,反而向东瞬移了数百里,跨过了黄河,还在中都城击败了王彦章的军队。这个消息彻底颠覆了朱友贞等人对目前战局的认识。
  接下来的消息更加惊人。从兖州败退下来的梁兵报告,李存勖亲率大军从杨刘大举渡过黄河,不仅荡平了王彦章,而且攻陷了曹州,现在正秋风扫落叶之势急速西进,估计最多两天时间就会攻到开封城下!
  朱友贞如五雷轰顶。
  就算再愚蠢的人现在也能看出来,李存勖早已摆脱了段凝的纠缠,挥师东去,从杨刘渡口过河,然后扭头西进,目标正是开封。而现在梁军主力全都被夸夸其谈的段凝带到了黄河以北,开封几是空城,拿什么来抵挡李存勖?事已至此,朱友贞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立即召回段凝的军队。特使张汉伦飞马出城,急追段凝。可怜的张汉伦一路疾奔,竟在滑州附近不慎掉落马下,双腿受伤,再也不能动弹。
  开封皇宫内,空气几乎凝固。面无人色的朱友贞看着惶惶不可终日的大臣们,情绪终于失控。“你们这帮人,平时一个个趾高气扬,口若悬河,世间就你们最厉害!现在大敌当前,你们这些人的胆子呢?智谋呢?都哪去了?”朱友贞怒不可遏地指着众人,歇斯底里地狂呼乱叫,把一肚子的愤怒惊惧全都发泄到面前这帮大臣身上。
  “如果我说,您应该北逃契丹,您会听从吗?如果我请您出奇兵与敌军交战,您敢下决心吗?”终于有一个老人站了出来,正是被他弃用多年的敬翔。
  敬翔颤颤巍巍站了出来,老泪纵横道:“我为大梁效力已超过三十年,侍奉陛下更如同儿子一般。我前前后后贡献的意见,无一不是忠心耿耿。陛下当初起用段凝时,我就极力反对,如今果然铸成大祸。现在李存勖虎狼之师正铺天盖地而来,势不能挡。现在这个局面,就算是张良、陈平再生,也难以收拾了!事已至此,反正我也只是个糟老头,陛下不如赐我先死,我不忍看到国家灭亡那一天!”
  朱友贞愣了愣,忽然泪流满面,他扑腾着跳下龙椅,冲下台阶,扶住敬翔:“以前我没有听你的忠告,是我糊涂,以致到了这个地步。既然世运已尽,只能听天由命,只希望爱卿不要再怨恨寡人了……”此言一出,君臣相对痛哭,大殿之内一片悲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国家即将灭亡之时,朱友贞终于放下了一切伪装,放弃了一切争斗,把内心深处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众人面前。可惜,事到如今,再真诚的忏悔也无法阻止李存勖的铁骑滚滚而来。
  李嗣源的先头部队攻陷曹州,马不停蹄,疾奔开封,沿途根本没有梁军阻挡。开封城头,已可隐隐见到远方尘土冲天。大祸临头,朱友贞决定放手一搏。诺大的开封城里没有几个正规军,得有人为他卖命才行。他亲自登上建国楼,宣布开封城里的老百姓只要愿意为他守城作战,国库里的金银财宝全都拿出来封赏。没想到此令一出,老百姓们害怕被强拉去当炮灰,竟纷纷逃难而去。
  朱友贞大急,又生一计,他召来平时最宠信的亲信随从,重金赏赐,命令他们化装成老百姓,混出城去,到黄河以北去呼叫段凝的援军。没想到这些人拿到赏钱,换了衣服,跑出城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朱友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召来宰相郑珏商量对策。郑珏哪里想得出个靠谱的主意,在皇帝的逼问之下胡乱说了个办法,说是自己愿意拿着传国玉玺去找李存勖假投降。连朱友贞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靠谱,疑惑地说:“我不是爱惜玉玺,但是你确定这个办法真的管用?”郑珏低下头,喃喃道:“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恐怕不行……”朱友贞气得脸色煞白,围观的大臣们却躲在后面偷偷发笑。
  援军渺无消息,守城更不可能,朱友贞找来亲信大臣,商量逃跑的事。控鹤军指挥使皇甫麟无可奈何地说:“跑又能跑到哪里去?难道跑到黄河以北去找段凝?那段凝本来就不是将才,听到王彦章已被击败的消息,估计胆子都被吓破了,此人不马上投降就算好的,不可能指望他来力挽狂澜。”赵岩也说:“现在这种形势,一旦出了城,谁都难保证不生异心。”
  朱友贞一听,连逃跑这条路也被堵死了,顿时万念俱灰。绝望之下,他赶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亲信皇甫麟。朱友贞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他哆嗦着缓缓抽出自己的佩剑,把这柄从未使用过的宝剑递到了皇甫麟手里。一道诡异的寒风袭来,灌进了空荡荡的大殿,皇甫麟意识到朱友贞想要做什么,吓得打了个冷战。
  “朱、李两家是世仇,势不两立。我如果落到李存勖手里,必定遭受奇耻大辱,更令先祖蒙尘,现在大势已去,你就用这把剑把我杀了,然后逃命去吧。”朱友贞把那柄沉重的宝剑塞到皇甫麟手里,艰难地说。
  皇甫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我身为控鹤都指挥使,当为陛下挥剑抗敌,战死沙场,绝不敢接受这个诏令!”
  朱友贞长叹一声:“事到如今,难道你也不听我的命令了吗?”
  皇甫麟涨红了脸,挥起剑,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朱友贞一把夺过剑,大声道:“那好!今天你我便一起死!”横剑一挥,鲜血激射而出,朱友贞倒地而亡。皇甫麟随即也自刎而死。
  鲜血流满了那个阴冷空旷的宫殿。这个恐怖凄惨的画面宣告了后梁帝国的灭亡。十六年前,枭雄朱温逼唐哀帝李柷禅位,踩着唐王朝的废墟登上皇位,建立后梁。十六年后,命运轮回,他的儿子败在了李存勖之手,命丧黄泉。
  朱友贞的死让后梁政权瞬间土崩瓦解,梁宫中各色人等顿作鸟兽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极力劝阻朱友贞逃跑的赵岩并没有像皇甫麟一样与宠信他的皇帝同生共死。得知皇帝自杀,赵岩立即卷起财物奔逃到许州。许州刺史温韬是他的党羽,赵岩认为温韬一定会救他于危难。没想到他刚到许州,便被温韬杀死,他的人头成了温韬向李存勖献忠的最好礼品。
  朱友贞死后仅仅一天,李嗣源率军到达开封。令后唐士兵们惊异的是,这个强大帝国的都城看不出任何企图抵抗的迹象。他们刚刚来到城下,那两扇厚重的城门便吱呀吱呀地缓缓打开,后梁王朝的文武百官们低着头鱼贯而出。开封城下,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整个王朝在这一刻向他的死敌屈膝投降。
  不久,李存勖到达开封。李嗣源出城迎接,并献上朱友贞的人头。李存勖跳下马,激动地迎向李嗣源。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李存勖选择了用沙陀人的方式来表达祝贺,他用头撞向李嗣源的胸膛,撞得这个河东大汉几乎站立不住,倒退了两步。李存勖哈哈大笑,拉着李嗣源的衣服,对李嗣源和他的养子李从珂大声道:“今日扫灭汴梁,平定中原,都是你父子二人的功劳,待我大功告成之时,我将和你们共享天下!”
  后唐将士群情激奋,挥戈大呼,声如震雷。梁晋间几十年的恩怨与对决,终于以他们的大获全胜而结束。
  李存勖身披金甲,头顶杏黄大盖,骑在高头大马上悠然自得地进入了封丘门。红漆大门还散发着新漆的味道,城内的马道,宽阔而整洁,似乎被人刚刚打扫过。后梁王朝的文武百官们正整整齐齐地跪在马道两侧。而他们身后,是面无表情,神情平静的开封老百姓。这个王朝的对手正得意洋洋地进入他的心脏,整个王朝却如同迎接他自己的皇帝一样安静顺从,就像等待宿命的到来。
  当这段诡异的活剧上演之际,有一个人却把自己关在家里,远离着那场投降大戏。那是老迈的敬翔。他见证了一个王朝的诞生和强大,却无法面对这个王朝的灭亡。整整一天,没有人来打扰他,更没有任何后唐士兵闯入他的官邸。直到夜幕降临之后,家臣终于带来了消息:“所有官员都已进宫向李存勖投降了。”敬翔苦笑,然后缓缓问道:“崇政使太保李振呢?”在他心里,李振虽然经常和他政见不合,但有一点两人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朱温时代的重臣,都是这个王朝的奠基者,都对这个王朝怀有如亲子般的感情。他相信,至少李振会和自己一样,坚守到最后一刻。
  家臣顿了顿说:“李太保也一样,进宫投降了!”
  敬翔发出了一声厚重的浩叹。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曾经坚守的一切都已如破碎的气泡,烟消云散。敬翔站起身来,仰天道:“李振枉为大丈夫!朱李两家世代仇敌,势不两立,现在国亡君死,我还有什么脸再入建国门!”他挥了挥手,遣散所有家臣,自缢而死。
  当后梁王朝土崩瓦解之时,手握梁军精锐的段凝终于得到了开封遭袭的消息。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段凝决定全军回师。现在他手里有六万大军,这是他最宝贵的资本,对段凝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他心里盘算的并不是如何逐走敌兵,光复开封,而是如何用这六万精锐之师换来自己的全身而退。
  梁军在封丘附近遇到了李从珂的部队,段凝立即宣布投降。依靠这全师来降的六万精兵,段凝不仅没有成为俘虏,反而被李存勖封为滑州兵马留后,不久又升任兖州节度使。亡国之祸不仅没让罪魁祸首受到惩罚,反而重登高位。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段凝似乎没有半点愧疚,每天出入于朝堂之上,公卿之间,洋洋自得。后梁的旧臣们见了,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段凝显然意识到旧臣们的威胁。得到重新信任后不久,段凝立即上疏李存勖:“伪梁的要害人物赵岩、赵鹄、张希逸、张汉伦、张汉杰、张汉融等人暗藏祸心,作威作福,残害百姓,不可不杀。”这份名单上几乎囊括了朱友贞最宠信的所有党羽。李存勖心领神会,立即下诏,宣布把张汉杰、李振等人全部处死,又下诏追废朱温、朱友贞为平民,毁掉朱家宗庙。其他文武百官则全部赦免,降级使用。
  覆灭王朝的多米诺骨牌还在继续崩塌。虽然开封已经陷落,但后梁帝国所属各藩镇都还手握兵权,后梁领土还有大半尚未落入后唐控制。李存勖发布了一道杀气腾腾的诏令,要求各镇尽快投降,否则必发兵讨伐。时至此时,没有一个藩镇将领还会给已经覆灭的后梁帝国陪葬。各镇将领就像比赛一样纷纷上表投降。宋州节度使袁象先甚至用车拉着数十万财宝,跑到魏州贿赂刘玉娘和李存勖宠信的伶官、宦者,期望以此获得重用。接下来的一个月,原后梁的各路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史纷纷表示向李存勖效忠,兵不血刃之下,李存勖成功把整个后梁帝国吞下了肚。
  第十章 王者迷失
  李存勖终于成为最强大的王者和最璀璨的明星。但仅仅数年,便迷失在他幽暗浮华的内心世界里。当他卸下父亲留给他的沉重负担,企图做回自己的时候,却失去了整个天下的重量。
  51 “李天下”
  923年十月,李存勖千里奔袭开封,以一击漂亮而凌厉的勾拳击中了后梁的命门,内患重重的后梁帝国轰然倒塌。梁末帝朱友贞身首异处,开国十六年的后梁王朝宣告覆灭。
  接着,李存勖以快刀斩乱麻的一贯作风,迅速清理了后梁王朝的旧部,把整个中原纳入掌中。对朱温怀有切齿之恨的李存勖还想落井下石,掘开朱温的坟墓,毁棺焚尸,后在已投降后唐的张全义劝说下才悻悻作罢。论功行赏,李嗣源、郭崇韬居功至伟。李嗣源被任命为天平节度使兼任中书令,手握重兵。郭崇韬则升侍中、成德军节度使、枢密使,一揽朝中政务大权。为了表达皇帝的特别信任,二人还被亲赐免死铁券,可恕十死。
  威严的太庙前,李存勖面色凝重,缓缓走向供奉着三支箭的牌位。这三支箭就像一场梦魇,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以至于他的前半生都深深地陷入了父亲的阴影之中。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自己欣喜若狂地折断它们,肆无忌惮地把碎片抛向远处,但每一次醒来,他却不得不面对凶险与冷酷的现实。马背上那个飞翔的男孩早已长成满面虬须的汉子,但他却依旧宿命般地背负着这个沉重的负担。直到今天,他终于扫灭幽燕,击败契丹,吞并后梁,完美地完成了父亲的三大夙愿。做完这一切,他用了整整十五年。白驹过隙,他还能有几个十五年?
  李存勖一步步走向那三支箭。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见证着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只有李存勖自己清楚,在这诡异的死寂中,他的心里正在呼号,正在翻腾。他的命运被这箭穿引着,从河东到辽东又到中原,而今,他终于能把它们牢牢地攥在手中。比起登基做皇帝,这件事更难,对他却更重要。
  众人注视下,李存勖缓缓捧起那三支羽箭,就像捧着千斤的重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一切都结束了,千斤重担一朝释,以前是为父亲而活,今后,要为自己而活。他跪倒在地,向父亲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昂首挺胸,大声宣布道:“父皇在上,儿今已灭幽燕、破契丹、平中原,尽数诛杀朱全忠一脉,父皇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余音未了。“啪!”那三支箭断为六截。
  为自己而活的李存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他宠爱的妃子刘玉娘立为皇后。刚刚登基之时,李存勖曾经想过册立皇后的事。但正室卫国夫人韩氏、侧室燕国夫人伊氏位次都在刘玉娘之上,当时外患未灭,自己又是新晋登基,即使做事豪放的李存勖也不免谨慎行事。但现在形势已完全不同,李存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完美进行。很快,在暗中授意之下,宰相豆卢革、枢密使郭崇韬等重臣纷纷上奏,称赞刘玉娘美德贤淑,母仪天下。同光二年(924年)四月,李存勖顺水推舟,在文明殿下旨,正式册立刘玉娘为皇后,同时把韩氏和伊氏册封为淑妃和德妃以示安抚。
  除了两个妃子可以预料到的愤愤不平外,刘玉娘的上位在朝中似乎并没有引起很大的震动。李存勖宠爱刘玉娘几乎世人皆知,虽然皇后之位一般都是皇帝的正室才合乎常理,但在那个很多规则已经被颠覆的时代,李存勖的做法也算不上出格。但没有人会想到,这件被所有人忽略的事竟然会对李存勖和那个王朝带来如此迅速而致命的危害。
  李存勖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他期待已久的生活方式。中原已定,强敌灰飞烟灭,虽然离一统天下还很遥远,但剩下的那些人似乎没有谁是他真正的对手。繁琐的政务也自有郭崇韬等人打点,他终于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留给自己。李存勖急不可耐地一头扑进了他最爱的戏园。现在他再也不用像小时候那样扒开门缝胆战心惊地偷看,也不用在外出征战之后像大赦一般在母亲的关照下过一回瘾。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天下最好的伶人来为自己唱戏,玩到兴头上,甚至自己粉墨登台,亲自唱上一曲。他甚至还有了个艺名“李天下”。
  后唐皇宫中很快就流传着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据说那天李存勖又穿上戏袍,涂脂抹粉,和一帮伶人玩得不亦乐乎。得意忘形之际,李存勖狂呼乱喊:“李天下在哪儿?李天下在哪儿?”一个叫敬新磨的戏子突然冲上前去,啪的给了李存勖一个响亮的耳光。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敬新磨却毫不慌张地说:“治理天下的人只有一个,你还呼谁呢?”李存勖听了转怒为喜,不仅没有处罚这个胆大包天的戏子,反而大加赏赐。这个故事让很多人不寒而栗。在这样惟妙惟肖的描述中,李存勖完全失去了天子的威仪,变成了一个心智极为可疑的丑角。对那些早就觊觎权势的野心家而言,这当然会让他们蠢蠢欲动。而更可悲的是,李存勖自己很快便为这个故事加上了一个完美的注脚,让所有人看到了他内心的幼稚。
  那一天,李存勖带着他宠爱的伶人们到开封附近的中牟县打猎。忘乎所以的李存勖纵马狂奔,只顾着追捕猎物,完全不顾坐骑冲进了老百姓的庄稼地,踏坏了一大片庄稼。中牟县令显然是一个有操守的好官,他立即拦住李存勖的马头劝谏说:“陛下是老百姓的父母,怎么忍心毁坏他们的庄稼呢?”被一个小小的县令扫了兴致的李存勖勃然大怒,拔出佩刀,要当场格杀这个胆大包天的县官。关键时刻,敬新磨幽灵般地出现了,故作姿态地大骂县令:“你当县令,难道不知道天子喜欢打猎吗?为什么你要任意让百姓耕种,来妨碍天子驰骋打猎呢?你罪当处死!”李存勖一听,似乎也觉得自己行为荒唐,被逗得哈哈大笑,马上宣布县令无罪释放。
  无数随同的官员、士兵都目睹了这一幕。敬新磨当然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急中生智保住了县令的性命,让皇帝没有任着性子胡来。但这件事的吊诡之处在于,在场的文武官员没有一人敢于上前劝阻,反而是一个油腔滑调的戏子用一种插科打诨的方式劝住了怒火冲天的皇帝。李存勖听得懂戏子的玩笑而听不进群臣的劝谏,这对刚刚建立的后唐王朝意味着什么?
  不是所有伶人都像敬新磨这样会做人。许多伶人仗着皇帝的宠爱,任意出入皇宫,甚至捉弄欺负上朝的大臣。这些大臣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更可怕的是,不少伶人还成为皇帝的耳目和眼线。一个叫景进的戏子充分发挥了他擅长讲故事的特长,在皇帝面前对他看不惯的大臣说三道四,污蔑陷害。长此以往,大臣们都发现除了皇帝,最不能开罪的人就是他身边的戏子。很快,刚刚建立的后唐王朝出现了奇特的一幕,伶人成了朝廷上最风光的人物,各方藩镇官员们趋之若鹜,争相巴结。
  李存勖沉迷的东西远远不止戏曲。他对外出打猎同样有着近乎疯狂的沉迷。好大喜功的李存勖外出打一次猎,往往有上万金枪侍骑随从,而且一玩就不分昼夜的好几天。上万骑士连夜围山,驱赶野兽,声势浩大。许多骑士在奔驰中不慎摔下崖谷,非死即伤。等满载而归之时,表现欲极强的李存勖就像打了场大胜仗,半夜回到京城照样鼓乐喧天,号角齐鸣,上万支火炬照得夜如白昼,闹腾得鸡犬不宁。京城老百姓苦不堪言。没过多长时间,李存勖已经成功地塑起穷奢极欲,玩物丧志的形象。
  在父亲的高压下被压制的童年如今以一种报复的方式归来。被压抑已久的性情一旦爆发,将把他拖入难以自拔的深渊。
  和其他帝王一样,李存勖同样对手握重兵的大将们心存猜忌。为了监视他手下的将领,李存勖重新翻出了唐朝的老办法——启用宦官。当年朱温几乎把朝中的宦官杀了个尽绝,许多宦官逃到河东,被李克用收留。但李克用收留宦官更多是为了和朱温作对,壮大倒朱势力,倒不是他对宦官有什么好感,相反,他对宦官专权带来的危害心知肚明。因此,在河东政坛,除了忠心耿耿又才干出众的张承业,宦官们基本退出了政治舞台。但此时的李存勖却完全忘记了前车之鉴,开始大量起用身边的宦官,在内让他们担任宫内各司使,在外则充任监军,监视干预主帅。很快,后唐皇宫内,宦官数量急剧膨胀,迅速增加到上千人。
  宫廷内有宦官专权,自己又沉溺于戏乐、围猎,李存勖越来越疏于政务。而他那位刚刚戴上凤冠的皇后刘玉娘则更加有恃无恐,随心所欲。刘玉娘最广为人知的两大特点,一是信佛,二是贪财。
  刘玉娘坚信,自己能从流落市井的卖艺女子摇身一变为母仪天下的皇后,靠的都是佛祖的力量。因此,靠天靠地,不如靠佛。刘玉娘在李存勖的默许下,开始利用权势,广修寺庙,赏赐僧尼,她自己俨然成为全天下的教母,公然以“教命”的形式发号施令,昭告天下。许多地方藩镇为了讨好皇后,甚至不惜贡献出自己的私宅来当佛寺,从幽州到中原,到处都笼罩在诡异而喧嚣的拜佛氛围中。
  敛财,刘玉娘同样倾注了巨大的热情。朝廷规定,四方进贡的珍宝财物,必须分为两份,一份给天子,一份给皇后。没过多久,皇后宫中的珍宝便堆积如山。但坐地收钱似乎没有什么成就感,刘玉娘干脆叫宫中宦官、宫女们做起了兼职买卖,让他们到街上兜售柴草果品,公开宣称这是宫中贡品。皇后用的东西竟然拿到大街上来卖,这极大地满足了老百姓们的猎奇心理,一时趋之若鹜,疯狂抢购。刘玉娘又狠狠赚了一笔。
  李存勖和刘玉娘正联袂演出着一场又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在后梁废墟上站起来的那个后唐王朝,披着看似光鲜的外衣,内部却正在被迅速掏空。“李天下”刚刚打下来的那个天下很快暗潮汹涌。
  声色犬马的生活令李存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他内心深处却不时掠过一丝空虚。转眼秋凉,李存勖呆呆地看着凋零的黄叶。刀口舔血之时,他时常被父亲压上的重担折磨得疲惫不堪,但投入安乐窝之时,却又开始感到空虚与失落。这是为什么呢?前半生纵横天下,快意恩仇;后半生大隐于朝,随心所欲,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快意的极限么?人,真是复杂而奇怪啊。
  “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李存勖挥毫泼墨,写下了这样的词句。
  数天之后,李存勖带着群臣来到了德胜旧城前。一年之前,这里才刚刚爆发过大战,而现在却已物是人非,竟像过了半生。李存勖呆立良久,扭头对郭崇韬说:“想当年,霍彦威、段凝都是我的劲敌,天天在这里与他们生死相搏。千里之外,战声相闻。哪会想到不到两年,他们竟然都成了我的臣子。往事历历,难以忘怀。我经常梦见以前在沙场上跃马冲锋的日子,虽然劳累,但能高扬旌旗,猛击战鼓,也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啊!”李存勖叹了口气,又喃喃道:“可惜啊,岁时暮,景难留……”言谈之间,竟然有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郭崇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的话。也许,李存勖也只不过在自言自语而已。只是,刚刚扫灭死敌,争霸中原,李存勖正应该意气风发,再接再厉才对。没想到,现在竟如此暮气沉沉。郭崇韬的心头隐隐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52 秋风扫落叶
  当李存勖肆意享受挥霍着幸福时光的时候,他已经忘记的那个天下却在蠢蠢欲动。割据一方的军阀们就像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泡沫,他们在互相的倚靠与挤压中寻求着某种平衡。现在后梁被攻灭,最大的泡沫骤然破灭,李存勖挤了进来。维持多年的平衡被打破了,这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
  吴王杨溥接到李存勖攻灭后梁的诏书,立即谦卑地回信:“大吴国主上大唐皇帝……”言辞间仿佛已彻底认可了李存勖的皇帝地位。李存勖当然不会知道,吴人早已看出李存勖意得志满,疏于政事,要不了多久,必生内乱。吴国丞相徐温定下了佯装臣服,静观其变的策略。吴国人谦卑屈服的背后,实则暗藏机锋。其他各路军阀,如楚王马殷、秦王李茂贞等人都是混迹天下多年的老油条,同样对李存勖虚与委蛇,而暗中戒备。只有前蜀皇帝王衍不识时务,对李存勖的诏书,他不仅不予理睬,反而向边境大举增兵。
  924年四月,李存勖派特使李严出使前蜀。李严在蜀人朝堂之上夸夸其谈,态度傲慢,差点被愤怒的蜀人砍了脑袋,连夜逃回中原。消息传来,李存勖火冒三丈。他原本对大起干戈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他决不能容忍谁如此小看他。不管是朱温、刘守光还是耶律阿保机,但凡小看他的人,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何况是偏居一隅的小小蜀地。王建死后,前蜀王国早已危机重重。继位的王衍昏庸荒淫,重用宦官王承休,外戚徐延琼,大兴土木,巡游诸郡,穷奢极欲,早就搞得蜀中民怨沸腾。对付这样一个庸主,岂不是手到擒来?
  李存勖立即召来众臣商议。“现在伪梁虽灭,但天下尚未一统。南方诸国,最强的是吴、蜀,我准备先拿他们开刀。今天找大家议一议,吴、蜀二国,先打哪个呢?”李存勖把玩着新收的一张好弓,慢吞吞地问。虽然他主意已定,但还是故意抛出这个问题,看看众人到底怎么想。郭崇韬上前答道:“淮南地薄民穷,夺取它没有什么好处。而蜀地富饶,蜀主荒淫,政事腐败,不如先攻打蜀国。灭蜀之后,我军可沿大江顺流而下,再取吴国,则易如反掌。”
  李存勖微微一笑。又问:“如果出兵攻蜀,何人可为主帅?”郭崇韬还没来得及答话。李绍宏急急忙忙上前道:“威胜节度使李绍钦有盖世奇才,可比孙子、吴起,让他当主帅,必然成功!”李绍钦原是后梁将领,投降之后巴结上了李绍宏,二人关系甚密。一见这是个捞大功的机会,李绍宏立即把李绍钦推了出来。郭崇韬冷哼一声:“李绍钦是亡国之将,只会奸诈献媚,哪里谈得上有什么盖世奇才?决不能以此人为帅!”李绍宏气急败坏,刚想反驳,一看李存勖的脸色,又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不管怎么样,郭崇韬现在是李存勖最相信的人,他当众争辩,恐怕适得其反。
  众人议论纷纷,又大多推荐李嗣源。李存勖眉头微微一皱。灭梁之后,李嗣源立下大功,在军中威望如日中天,手下更是猛将如云。让他去伐蜀,自然不在话下,但此人一旦手握重兵,入蜀之后,又有何人能掌控得住?对李嗣源,李存勖的心里总有一种本能的戒备与疑虑。郭崇韬偷眼看了看李存勖,又站出来道:“现在契丹大军正在北方蠢蠢欲动,李嗣源将军坐镇河朔,遥控边塞,不能离开。伐蜀一战,我推荐魏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魏王正是李存勖的长子李继岌。李继岌虽然贵为魏王,但年纪尚小,且从无征战经验,如何能够胜任?郭崇韬又接着说:“魏王是君位的继承人,但他还没有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此次伐蜀,正是树立威名的好机会!”所有人都懵了,不知道郭崇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个理由虽然冠冕堂皇,但兵家大事,岂能儿戏?让毫无带兵作战经验的小娃娃当主帅,这不是乱来吗?
  只有郭崇韬自己最清楚,他遇到的是一个绝好的逃离政治漩涡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他一定要牢牢抓住。他身兼枢密使、侍中、成德军节度使等数职,尽揽朝政大权。但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权力越大,嫉恨越多。李绍宏、孔谦等人原本就对他恨之入骨,最近因为屡次劝阻李存勖修建夏宫的事,似乎又得罪了刘玉娘。更可怕的是,李存勖现在对他似乎也很不满。不久前,一个叫罗贯的县令因为秉公执法得罪了张全义,张全义通过刘皇后在李存勖面前诬陷罗贯,让这个县令身陷囹圄。为了救罗贯一命,郭崇韬极力申辩,没想到反而惹得李存勖大怒,当即把罗贯斩首示众,甚至命人紧闭殿门,防止郭崇韬进去捣乱。这让郭崇韬又羞又气。郭崇韬很清楚,朝堂上如此危机四伏,明泽保身为妙。再这样发展下去,稍有不慎,他就会被政敌们抓住辫子,引来杀身之祸。而这次入蜀作战,自己如果能成为主帅,不仅能成就大功一件,巩固在朝中的地位,还能趁机避开朝堂之上的纷争。
  所以,李存勖一问起伐蜀的主帅,他立刻否决了大臣们提出的各个人选,把李继岌抛了出来。李存勖很宠爱这个儿子,他推荐李继岌为帅,李存勖一定会同意。但李继岌年纪轻轻,又无作战经验,必然要为他选一个得力的副帅辅佐,而这个人,非他莫属。“小儿年幼,怎么能独自领兵呢?爱卿选择一个副将辅佐他吧。”不出所料,李存勖迟疑了一会儿,说出了郭崇韬希望听到的话。接下来是沉默。所有人选都被郭崇韬否决了,大臣们再也找不到更适合的人。李存勖动了动他厚厚的嘴唇,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这样,副将还是爱卿当最好。”狂喜涌上心头,郭崇韬等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同光三年(925年)九月,李存勖正式下令,以长子李继岌任西川四面行营都统,郭崇韬任招讨使,出兵六万伐蜀。郭崇韬成了这支入蜀大军的实际统帅,他坐在马上向着远处的崇山峻岭进发,心里充满了龙入大海,鸟上九天般的兴奋。出发之前,心思慎密的他甚至预先安排好了朝廷内的事。他在皇帝面前推荐好友孟知祥作为今后的西川留后,同时又推荐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张宪为相。他相信,自己既手握重兵,朝中又有人内应,足以令政敌们无机可乘。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死亡的指针开始慢慢转动,终将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当后唐大军铺天盖地向蜀地进发的时候,前蜀王朝却毫无察觉。早就习惯了偏居一隅,安逸享乐的前蜀皇帝王衍不顾朝臣们的劝阻,正带着大批随从侍女,以数万大军护驾,北上秦州游山玩水。这是一个奇特的历史时刻,当郭崇韬和他的虎狼之师向着成都汹涌而来之时,王衍却和他的宠臣爱妃们一路吟诗赋歌,踏青游玩,毫无戒备地朝着杀气腾腾的敌军迎面而去。
  十月初,唐军先锋越过宝鸡,兵出散关,一路疾行,翻越秦岭。郭崇韬登上大散关,仰望关前崇山峻岭,指天发誓:“伐蜀之战若不能胜,我决不再踏入此关!传令,全军轻装前进,昼夜兼程,直捣成都!”其他将领却不像郭崇韬这样志在必得,纷纷劝告,蜀地险要难攻,加之粮草不济,不可长驱直入,不如等待粮草补给,再发动进攻不迟。郭崇韬毫不犹豫地说:“战机一失,失不再来!我军突然进攻,蜀人毫无戒备,正应直捣黄龙。蜀地再险,无人防守,还不是一样纸糊的城墙?”郭崇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速度是他取胜的法宝。他亲眼见到了李嗣源如何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把自己编排的那次突袭演绎成了一场辉煌的大胜,现在他要复制同样的成功。只不过,这一次,他既是编剧,也是导演。对郭崇韬而言,除了把这场戏演绎得荡气回肠,光芒万丈之外,他别无选择。
  王衍和他的巡游大军刚刚到达汉州(今四川省广汉市),唐军大举入蜀的消息终于飞过了秦岭,传到了盆地之内。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王衍看着惊慌失措的报信者,竟然哈哈大笑。他的第一反应,这肯定是朝中那帮不希望自己出巡的大臣们捣鼓出来的鬼主意,散布后唐来攻的假消息,目的是把自己骗回成都。从没见过打仗的王衍手舞足蹈,夸夸其谈道:“沙陀兵来攻打我?好啊,我正想炫耀一下武力,显示一下我的威风!”他立即传令,全军不但不返程,反而加快前进,他要亲自率军与传说中的后唐大军决一死战!
  唐军先头部队迅速攻下前蜀的战略要点威武城,随后马不停蹄,直扑凤州(今陕西凤县)。负责凤、兴、文、扶四州军事的武兴节度使王承捷立即放弃了抵抗,把四州之地连同四十万斛粮食悉数献上。唐军如此轻易地从敌人手中获得了急需的军粮,郭崇韬仰天大笑:“平定蜀地,已然无疑!”
  在利州(今四川省广元市),看着丢盔弃甲的败兵从北狼狈而来,王衍终于相信唐军已经大举入侵。当残酷的真相扑面而来时,王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把先前的豪言壮语抛到了九霄云外。随行的将领中不乏头脑清醒的人,他们劝道:“虽然唐军已经入境,但目前东川、山南还在我们手里,我军主力仍在,只要以大军守住利州,局势一定可以慢慢扭转。”王衍强打精神,任命随驾清道指挥使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为三招讨,率兵三万迎战后唐军。
  但战局仍然像多米诺骨牌一般迅速倒塌。很快,唐军攻下了兴州(今陕西略阳市),三天之后又陷成州(今甘肃成县)。十月二十六日,唐军与“三招讨”率领的蜀军在三泉关会战。蜀军大败,全军覆没。得知消息的王衍彻底崩溃,留下中书令王宗弼守利州,自己则连夜向成都逃跑,同时将沿途的浮桥全部拆除。王衍前脚刚走,留守的王宗勋便弃城而逃。后唐军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利州城。
  战事进行到这一步,所有人都知道蜀军大势已去。郭崇韬刚到利州,武德留后宋光葆率梓、绵、剑、龙、普五州,武定节度使王承肇率洋、蓬、壁三州,山南节度使王宗威率梁、开、通、渠、麟五州,阶州刺史王承岳率阶州,峡路招讨使张武率夔、忠、万三州纷纷来降。
  郭崇韬出兵刚刚一个月,犹如秋风扫落叶,令盛名在外的前蜀政权顷刻间土崩瓦解,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53 杀机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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