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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不但颁谕明年赐开恩科,而且念及江苏、安徽士子因江宁失陷无法乡试,恩准江苏、安徽两省学政所奏,借用浙江贡院开科取士。
  对天下士子而言这堪称天大的喜讯,可咸丰二年壬子恩科、咸丰三年癸丑科、咸丰六年丙辰科和去年己未科,一场也没拉下全部考过的任禾,不但对科举已心灰意冷,甚至都不想参加大挑。
  见柱子想回巴县,他也萌生退意。
  韩秀峰也觉得像他这样的在京城混不出啥名堂,真不如回乡找个书院执教,或在乡里做个悠闲自得的士绅,不但一口答应了,还跟王千里等人一样送上了一份程仪。
  委署主事只是个差事,并非官缺,无需去相关衙门请辞,就这么收拾行李,带着妻儿老小跟京里的同乡好友拜别,然后同柱子一起踏上了回乡的路。
  因为带着家眷,行李又多,光箱笼就装了五大车,这一路走不开。
  柱子归心似箭,可又不好意思催促,只能跟他一家子一起慢慢吞吞地走,从京城赶到成都竟用了两个半月。
  本以为不用进城,就在城外随便找间客栈歇下脚,明儿一早接着赶路。
  没想到任禾跳下车,追上来一脸歉意地说:“柱子兄弟,我晓得你归心似箭,可巴县距省城那么远,来一趟省城不容易,能否赏光进城去寒舍小住几日?”
  柱子楞了楞,猛然反应过来:“行之兄,您这是不打算回巴县?”
  俗话说叶落归根,任禾并非不想回老家,而是没脸回去,带着几分尴尬地说:“任某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一事无成,无颜见家乡父老啊。”
  “有啥不好意思的,要说没中式,那没中式的举人老爷多了,又只是你一个!”
  “柱子兄弟,我……我想先去拜见岳父大人,何况成都终究是省城,我想在省城看看能不能找着个营生。”
  想到他老丈人是成都有名的财主,柱子笑道:“好吧,那咱们就在此拜别。我去前头随便找间客栈歇下脚,明儿一早就动身。”
  “进城坐坐呗。”
  “不叨扰了,咱们有缘再会!”
  刘氏知书达理,很想下车挽留一番,可想到这是回娘家,又不是去自个儿家,又担心柱子不自在,只能趴在车窗边挥手道别。
  ……
  就在柱子带着两个当年随韩秀峰从湖北去京城的同乡子弟,沿着“东大路”星夜返回巴县老家之时,京里发生的一件大事。
  户部尚书肃顺发现宝钞处宇字五号欠款,与官钱总局的存档不符,经皇上恩准彻查,结果发现牵连甚众,包括恭亲王在内的六七个王公和翁心存在内的十几个尚书侍郎都脱不开干系,查着查着竟查不下去了。
  就在肃顺下定决心准备一查到底时,户部衙门竟走了水,大火从中午一直烧到深夜,那么多巡捕营官兵拼命的救也没救下来。
  火从文稿库烧到大堂、二堂、二门、八旗奉饷处和南北档房,又从南北档房烧到司务厅、秋审处、官票所和陕西、湖广、浙江、山东四司,三百多间厅堂屋室连同众多文档款册都被烧成了灰烬!
  韩秀峰已有一个来月没进城,这些天过的很悠闲,听从城里匆匆赶回来的小山东禀报完这消息,没心情再看书了,蓦地起身问:“有没有死人?”
  “想想也邪性,火势那么大,烧的那么猛,可在衙门当差的那些老爷和书吏全没事儿,一个人也没死,好像只有几个书吏在扑救时烧伤了。”
  见韩秀峰沉默不语,小山东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小心翼翼地说:“城里这会儿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写了首诗,我听着有点意思,就赶紧借笔记了下来。”
  “念!”
  “金钱日不足,钞币供急需。小吏恣乾没,守藏多染污。亡何兴诏狱,玉石同焚如。上帝命祝融,扫荡无孑余……”
  韩秀峰从小山东手中接过诗,想想又问道:“皇上知道吗,各部院现在啥情形?”
  “整个户部衙门都被烧差不多了,这么大事谁敢瞒着皇上,听吉祥老爷说皇上震怒,不但没责备肃顺大人,还命肃顺大人彻查,一定是觉得这水走得蹊跷。各部院现在是人心惶惶,连平日不怎么去衙门点卯的吉老爷,今儿一早都去了翰林院。”
  “知道了,你先去歇息吧。”
  “小的遵命。”
  刚打发走小山东,任钰儿扶着门框轻轻走了进来,反带上门道:“四爷,我全听见了,我觉得这事儿一定不是天灾。”
  “这还用得着说吗,一定是有人担心被查个底朝天,于是纵火灭迹,至于有没有人授意那就不晓得了。”韩秀峰想了想,又凝重地说:“肃顺这是把那些人逼到了绝境,不然那些人绝不敢出此下策。”
  在任钰儿看来,肃顺是一个好官,禁不住问:“四哥,现在所有公文款册全被烧了,肃顺大人还查的下去吗?”
  韩秀峰沉思了片刻,无奈地说:“那些文档款册就算没被烧毁,他一样查不下去。”
  “有实据为何查不下去?”
  “政以贿成,你以为只是一句戏言?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县衙里的胥吏差役谁不贪?要是不贪,光靠那点官俸,天下官员有一大半要饿死。何况不走门路,不送银子,也做不上官。”韩秀峰轻叹口气,接着道:“古人云‘天不变,道亦不变’,官场上的那些陋规甚至贪腐已积重难返,光靠肃顺一个人也无力回天。”
  “四哥,您是说就算肃顺大人查到恭亲王他们中饱私囊的实据,皇上也不会究办恭亲王?”
  “那些王府的花销一个比一个大,要是不贪,要是不收人家银子,王爷们怎么维持体面。至于翁心存等重臣,同样如此。就算有实据,皇上也只会责罚一番,不会要他们的脑袋,毕竟刑不上大夫。”
  “可是……”
  “钰儿,你可以反过来想,要是把贪腐的王公大臣全杀了,皇上用谁?”
  任钰儿反应过来,苦着脸道:“四哥,照您这么说,肃顺大人不管怎么查也没用?”
  “虽治不了本,但也能治治标,至少能让那些王公大臣收敛点。”
  想到聊这些太败兴,任钰儿连忙换了个话题,看着他刚放在书桌上的书问:“四哥,您在看什么书?”
  韩秀峰回头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资政新篇》,余青槐托人从湖北捎来的,他担心这一路上被官差查获,还把封皮儿给撕了。”
  “《资政新篇》,谁著的,我怎么没听说过?”任钰儿对此是真感兴趣,竟好奇地拿起书。
  “贼首洪秀全的族弟洪仁轩所著,可以说是一本反书。”韩秀峰坐了下来,端起茶杯道:“据在曾国藩那儿效力的余青槐所说,这个洪仁轩前些年流落到香港,直到今天春天才辗转赶到江宁,先是被洪秀全加封为军师,没多久又被封为干王,现如今总理长毛的‘朝政’,在长毛中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长毛的军师……”任钰儿看着看着,竟抬头道:“四哥,您别说,这个洪仁轩倒是有几分见识,他在书中所说的这些用人理政之道,尤其这句‘国家以法制为先,法制以遵行为要,能动性遵行而后有法制,有法制而后有国家’,看着有些像洋人的做法。”
  “他信奉洋教,前些年又一直呆在香港,所思所想跟洋人差不多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现如今是长毛的干王,还总理长毛的朝政,他真要是施行这一套……”
  不等任钰儿说完,韩秀峰就冷冷地说:“这你大可不必担心,很多事想到不一定能做到,就算身居高位同样如此。比如肃顺,权势够大吧,可他想做的那些事能做成吗?再说长毛,他们早就说啥子‘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说啥子‘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可他们做到了吗?不但没做到,那些被封为王和啥子丞相的,反倒一个比一个贪!”
  “照您这么说,这个洪仁轩不足为虑?”
  “不只是不足为虑,我估摸着他这个干王也做不了多久。”
  “为何做不久?”
  “石达开也好,刚被封为英王的李玉成也罢,能身居高位全靠的是战功。洪仁轩这些年躲在香港寸功未立,突然身居高位,凭什么服众?更何况江苏的长毛正在浦口与官军反复拉锯,安徽各据点的长毛,正被重整旗鼓的湘军挨个儿拔除,石达开又跟洪秀全闹翻了,在湖南没捞着好,正如流寇般逃窜至广西,他们那个已分崩离析的啥子‘天国’能苟延残喘多久都不晓得,他洪仁轩还能有多大作为。”
  “四哥,如此说来,长毛不足为虑,洋人才是心腹大患?”
  “可现如今朝廷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洋人这件事上,是说起来紧要,做起来不要。韩宸昨儿差人捎来封信,说驻守天津的那些八旗绿营官兵,打了个胜仗就有些得意忘形,而粮饷竟跟之前一般又开始拖欠。”
  任钰儿惊恐地问:“这如何是好!”
  韩秀峰无奈地说:“人微言轻,干着急也没用,只能做最坏打算。”
  任钰儿意识到他这些天为何不愿意进城,沉默了良久故作轻松地笑道:“四哥,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您不是爱吃西洋点心吗,我这就去给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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