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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天都告诉自己,完结的那天迟早会到来。
  第69章 “那你就别松手。”
  程旷下楼梯时,章烬正踩着单车在路口等他。
  见程旷出现,他拨响铃铛,把压抑的心事从脸上拨开,同时吹了一声轻快的口哨。
  在清脆的铃铛声中,程旷看见章烬突然挪动了位置,把车前座空了出来。尽管意味不言而喻,他还是扬起下巴说:“今儿你载我。”
  车夫·炮儿翻身做了章地主,程旷从他手里接过了车夫的担子。
  “坐稳了没?”等章地主上了轿,程车夫体贴地问了一句。
  章烬伸手勾住了程旷的腰,算是系好了安全带:“起飞吧,学霸。”
  程旷蹬起踏板,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句:“上天吧,俊俊。”
  单车动起来之后,四周的光景开始后退,唯一不变的只有程旷的后背,还有被风撩开吹到他身上的校服。
  程旷近在眼前的背影让他感到一种磐石无转移般的踏实,他可以紧紧地箍着不放,可以片刻不离地盯着,只有眼前是满的,他才能不计较未来——不计较未来某一天,他在前面骑着单车时,回过头却见不到后座的人。
  某一天正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决定长久地霸占后座的位置。
  程车夫是个顽固的书呆子,他并没有让章地主这种无所事事的踏实持续多久,章地主盯着他的背影时,背影说话了,但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话。
  “遗传平衡的五个条件是什么?”
  自从高考倒计时的牌子挂上以后,程旷每天上学和放学路上都会抽背知识点,把复习落实到每一分钟。
  突如其来的问题把章烬从茫茫然的忧愁中拎了出来,他懵了几秒钟,凭借着被狗啃过的记忆力,连蒙带猜地扯出了“不产生基因突变”和“随机交·配”两点。
  接着章渣渣就开始质疑学霸了:“你确定有五个条件吗?”
  “渣渣,想不出来了是吗?”铁石心肠的书呆子没浪费时间,确定他的渣渣男朋友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之后,把剩下三个条件补充完,“种群非常大,无迁入迁出,自然选择不作用于该性状。”
  “操……”章烬在程旷背上撞了一下,“下一题。”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想做下一题,但他想要胡萝卜。
  百思不得其解的题目像天堑一样拦在他和程旷中间,程旷从章烬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心烦意乱,并从他的烦躁中,跟他心灵相通地想到了高考。
  在他们这个经济落后的小地方,想要考出去,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现在章烬和他差得太远了,哪怕是离开这里,以章烬目前的水平,都还远远不够。
  可高考已经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如果再给他一年……或者哪怕是半年——程旷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掐断,这时他感觉被一双手箍住了。
  章烬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突然说:“程旷,我喜欢你,我他妈喜欢死你了!”
  这句话是章烬一切压力的源头,是他肩膀上最甜蜜的负担,他的压抑和苦闷是因为它,撑着不倒也是因为它。
  当时单车正行至坡顶,正要俯冲而下,时间仿佛跳漏了一拍,湿润的晨风扑面涌来,程旷在一片风声中对章烬说:“那你就别松手。”
  他不知道两个人的未来有多长,但“到此为止”的那天还远没有到来。
  下坡以后溜了一段路,程旷把车停在早点摊前,章烬进去打包了两份蒸饺,一路拎到学校。
  七班只到了十来个人,有几个在看书,余下的都在补作业,罗凯属于后者。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每个人桌上都堆着几摞山高的书,课代表收作业没地方放,于是大家都把作业本交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空桌子上。晚自习结束后,很多人就把作业放过去了。
  凯娘娘正在空桌子前翻找可供借鉴的作业本,见到程旷喜上眉梢:“学霸,借我抄下化学作业!”
  回答他的却是章烬:“在我这儿。”
  罗凯是跟炮哥儿一起抄过学霸作业的小德张,对这种情况毫不意外,殊不知小德张还在,炮哥儿却已经金盆洗手了——程旷的作业本是拿给他对答案的。
  讲台上的倒计时已经翻过了将近一半,今天石韬走进教室的时候,值日生又往后翻了一张。因为每回翻页之后就是早读前的“每日一曲”,所以这个倒计时显得更有仪式感,大家像周一晨会时“唱国歌、行注目礼”一样站得笔挺,眼睛注视着倒计时,嘴里唱着励志歌曲。
  下周一就是市一模考试了,这场考试的重要性显而易见,全市的高三学生都会参与,排名很有参考价值。
  石韬说:“大家可以稍微紧张一些,就把它当成高考,提前体会一下紧张的感觉——紧张是好事,你们要学会适应紧张的心情。另外有一点要告诉大家,我们一共有三次模拟考试,一模、二模、三模,它们的难度是递减的。因为越接近高考,越要把难度降低,让同学们考的分数高一些,目的是鼓励大家、给大家信心。”
  “所以我给大家的建议是,好好准备这次考试。你们要暗示自己——这就是高考,尽量把自己的作息和学习时间安排好,高考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提前适应。考试过程中碰到各种问题和困难也都是好事,比如什么同考场的同学特别闹影响你考试啊,考试前身体不舒服啊——当然了,希望大家注意身体健康,最好不要出身体状况——总之,不要怕状况百出,现在出现都是好事,你连这些困难都碰到过、都解决了,那高考还能有什么特别的呢?”
  程旷后来一直记得石韬说的这番话,因为那次一模考试,他遇到的状况让他在高考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困境中,找不到出口。
  一模考试前的周末,程旷回了一趟燕石街,他照旧去了程奶奶家,可是那里屋门紧闭,童养媳的铃铛项圈上拴了根绳,绳子另一头绕在门口的柱子上,它身边的食盒被舔得发亮。
  小土狗恹恹地趴在地上,见有人来了,铃铛才重新晃荡起来。
  程旷把带来的烤肠放进童养媳的食盒里,确定屋里没有人以后,打了电话给程奶奶。
  很快,他听到了程奶奶的来电铃声,老年机一边振动一边发出响亮的歌声,歌声关在空荡的屋子里,沉闷地捶打着窗玻璃。
  程旷挂断电话,焦躁的情绪丝丝缕缕地攀附上来,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将电话打给了程怡。
  电话那头,程怡哽咽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终于把蛰伏在少年程旷心里最深的忧虑和不安惊醒了。
  **
  程旷上周没给程奶奶打电话,他不知道其实在周一晚上,程奶奶就被她的几个儿子背出了家里。
  那天晚上极其平常,程奶奶像往常一样边看电视边泡着脚,她站起身端脚盆的时候,突然感到眼前模糊不清了,盆里的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仿佛要泼出来似的。她粗喘着气站了一会儿,仰头看时钟时,忽而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站也站不稳了。
  在童养媳嗷嗷的叫声和电视嘈杂的声音中,程奶奶摔倒了,脚盆里的水泼到了地上,她想爬起来收拾残局,可是地上好似有双手紧紧地拽着她,使她怎么也起不来。
  程奶奶·头昏脑涨地在地上躺着,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听见大儿子的声音遥远地响起来。程奶奶短暂地恢复了清醒,她想喊她儿子过来,然而这个时候,她却惊惧而悲哀地发现,自己嘴巴在动,但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程有德的老婆给儿子买了一张写字桌,东西送过来只有一堆零件,得自己安装,麻烦得要命。程有德家里工具不齐全,他想起程奶奶家里有螺丝刀和扳手,于是跑来问他老娘要。
  程有德没跟程奶奶打招呼,径直往杂物间走。杂物间里堆着两个老人家退休前在种植队干活时的工具,有成卷的麻绳、锄头、扫帚、手套和草帽,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程有德不常来这里,为了找那两样东西很是花了一番工夫。
  他猫着腰四处翻找时,被凳沿磕了一下,他立马有仇必报地给这条不长眼的凳子来了一脚,接着他注意到了凳子上压着的东西。
  这东西被一块旧窗帘布盖得严严实实,布上还搁着一把扫帚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程有德奇怪地掀开窗帘布,随即他被吓了一跳。
  程有德惊讶地想:哎呀,我老娘居然连棺材都买好啦?
  他摇摇头说:“人老了真是可怜。”
  程有德啧啧感叹的时候,看到长板凳底下有个盒子,螺丝刀和扳手就在盒子里。他拿了东西,忙不迭地离开杂物间,一刻也不想在里面多待。
  走之前,程有德嚷嚷道:“我回去了啊!”
  屋里没有人回应他。
  程有德不太满意地自语说:“这老东西还不理人。”
  他走到门口猛然停住了。
  程有德想起杂物间里的棺材,脑子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贪婪使他的想象力出人意料的丰富。
  谁也不知道程有德是怎么把棺材和程爷爷的遗产联系到了一起,他因为自己的敏锐感到激动。
  程有德心跳怦怦地想:是啊,“棺材”不就是“关财”吗?
  难怪他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原来是藏到棺材里了!
  程有德用想象说服了自己,他又退回程奶奶家里,但这回他没有直接去杂物间。他打开程奶奶卧室的门,人还没进去就叫喊着:“你是不是把钱藏在棺材里啦?被我发现了……”
  “哎呦喂!”
  程有德这时才看到屋里的情景——脚盆里的水洒了一地,程奶奶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狗在她旁边嗷嗷直叫。
  程有德险些以为他老娘装死吓他,喊了几声后,程奶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连忙把人扶起来放到床上,然后跑出门把他老婆叫来。
  程有德的老婆比他镇静许多,没急着叫救护车,而是让程有德打电话给他的两个弟弟。
  程有德在这个关头突然迸发出一点良知,以致他没听他老婆的指挥,先叫了救护车。
  正是这点良知救了程奶奶一命。
  程奶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她年纪太大了,这次突发脑梗被送进医院急诊,一检查就查出了一堆毛病。
  程家兄弟三个轮流在医院照看,程奶奶在短暂的清醒当中,想方设法地向照看她的儿子表达自己想回家的念头——她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张嘴只能发出一些不成语句的声音,谁也听不懂。
  所幸她回家的决心打破了语言障碍,并且打动了跟她心意相通的儿子,三个儿子在商量之后,决定带母亲出院。
  这一切发生的过程中,没有人告诉程旷。方幼珍不希望这种事影响程旷高考,特意叮嘱程怡将事情瞒下来。
  但程旷的电话打来时,程怡到底没能隐瞒住。
  这通电话令程旷眼前发黑。
  他在一片天塌地陷般的混沌中赶去了医院,那个时候程家三个兄弟办好出院手续,正在收拾东西,程有义在程奶奶的病床前,准备把人背起来。
  程有义看见他儿子,很是讶异:“你怎么来了?”
  程旷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挤开程有义,把睡眠中的程奶奶驮到了背上。
  他背起程奶奶的刹那间,那种肉体凡胎在命运面前的茫然和无能为力推涌上来,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脊梁上。他陡然发现自己在已经到来的苦难面前,只能吞咽,吞不下也得吞。
  这种无能与渺小导致程旷对自己生出一丝憎恶。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程有义把车停在巷子外,当时天已经黑了,由于连着下了几夜雨,地面泥泞不堪。
  程旷背着程奶奶进入窄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坑洼的泥巴路,程怡在身后小心地打着伞。
  程旷单薄的外套被雨水和汗水浸透了,他的手机在衣兜里嗡嗡振动,这是这个沉闷的夜晚中除雨声和潮湿的脚步声外,唯一活泼的声音。
  程怡把屋门打开,屋子里黑黢黢的,摁动电灯开关的声音响了几下后,仍旧漆黑一片。程怡在黑暗中焦急地说:“停电了。”
  程旷摸黑把程奶奶放在床上,借着手机屏幕光找了一根蜡烛。他将蜡烛点着,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睡着的程奶奶张着嘴巴呼吸,鼾声似乎要把摇曳的火苗打熄。
  当初程奶奶就是坐在这张小桌子边告诉他,自己命里有一劫。不知怎的,程旷在昏暗的屋子里看着奶奶,恍惚间又想起这件事。
  他感到胸口发闷。
  随后过来的程有德见到这副情景,觉得是上天给的预兆,他娘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大约活不成了。
  他拿出长兄的架势,把两个弟弟叫到一起,商量起了程奶奶的后事。
  三个人絮絮的声音传到屋里,程怡抹起了眼泪。
  程旷半晌没动,就在他将要跟身后静默的黑暗融为一体时,他的手机又一次振动了。
  程旷从死去的状态中活过来,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想起来手机显示的几个未接来电,无一不是章烬打来的。
  程旷拿着手机出去,站在细雨中接通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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