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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嫣容立在堂下,乱叶纷飞,无人来迎。
  她自有一腔坚持,轻声细语道:“姜太傅已逝,叶宰相闭门不出,不知情者,还要以为叶宰相和姜太傅如何情深,为姜太傅而魂不守舍呢。”
  叶白慢悠悠饮酒:“杜娘子不必激我。我并不在意这些。杜娘子请回吧,我早说我近日有疾,无心理朝啊。”
  杜嫣容:“你是无心理朝,还是巴不得东京亡在这场战乱中呢?”
  叶白眼皮微微一跳。
  杜嫣容玉容雪肤,神色变得凛然,朝前款款入室:“阿鲁国人围城,满城百姓嚎哭,东京无人有领兵之才,无人站出来主持局势。
  “叶宰相,叶郎君,叶清之,叶白……或者,我该称呼你为‘程郎君’呢?来自凉城的程家麒麟子,程应白程郎君,唯一真实的只有你的脸,还有你的字——清之。”
  杜嫣容想到宫中暮灵竹闪着泪光的眼。
  杜嫣容微微发抖,厉声:“清之清之,举世皆浊你独清。你当真是程家的郎君?程段二家因冤屈而亡,江郎君为凉城奔波多年……你又在做什么?若非阿竹愿意说出来,我真不敢相信。”
  叶白目光幽冷。
  然而杜嫣容以为他会愤怒,他却没有一丝情绪。
  他甚至轻轻笑一声:“杜三娘子,我说过了,不必激我。”
  他自顾自:“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承认,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杜嫣容盯着他。
  满堂昏暗,他如幽魅一般藏身其中。幽魅亦有求,他当真疯狂至极。然而、然而——
  杜嫣容深吸口气:“程应白,你既是程家出来的人,你必有领兵之能,帅军之才。东京是有禁卫军的,只是张郎君离去后,东京深陷乱局,新的指挥使无法服众。而今满城战火,民心惶惶,你了解东京局势又有领兵之才,何不站出来,率领禁卫军抗敌?”
  叶白如同没听到。
  杜嫣容见他如此,便沉默一会儿说:“这是阿竹拜托我来请你的。”
  他听到“阿竹”,只是眸子晃了一晃,依然不为此惊讶——自然,如今知道他身份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人。自然是暮灵竹泄露了消息。
  叶白微微一笑。
  看,谁不背叛谁呢?
  小公主一副信赖他的模样,关键时候,不一样要出卖他吗?
  而暮灵竹显然出卖他出卖到了极致——杜嫣容一字一句:“你若不出来带兵,我和殿下便会告知天下,你是程家郎君。”
  叶白失笑。
  叶白笑问:“杜三娘子,你觉得到了今日,谁在乎我是谁呢?我就算是冤魂……难道东京朝臣还能吃了我不成?你们自顾不暇……哪有空管我是谁?”
  杜嫣容:“东京百姓不在乎你是谁,满朝文武到今日也不在乎你是谁,但你自己在乎你是谁。”
  叶白顿住。
  这位杜娘子果然口舌了得,果然十分厉害。
  暮灵竹托她来当说客,她斩蛇只掐七寸:“你是凉城程老元帅的儿子。你们程家满门忠烈,纵死得冤屈,绝不死得懦弱。
  “你若是不肯出来带兵,我就告诉天下人,你是程家的麒麟儿——让世人看看,程段二家满门忠烈,最后苟且活着的人,却是怎样一个想将东京送入火坑的人。
  “如今满天下都在说程段二家的冤屈,都在道东京的不是……你要当那个例外吗?要让满天下知道,程家出了你这么一个逆子,违背祖训不敬祖宗。程家人不是反贼,但你是。”
  叶白冷冷地盯着她。
  他眼眸中的火幽暗万分。
  世人恐会为此惧怕,可站在他面前的,是昔日和姜循齐名的杜三娘子杜嫣容。杜嫣容不畏惧他,杜嫣容有本事在发疯的姜明潮手中救人,也有本事放出消息,告诉天下人他是谁。
  叶白缓缓笑起来。
  他已然愤怒,可他仍温温笑:“乱臣贼子又如何?他们若是不服气……就从地下爬回来指责我啊?”
  他倏地起身,戾道:“他们爬得出来九泉吗?!”
  杜嫣容:“若是昔日凉城火灾那夜,有人去救,程段二家便不会满门抄斩。只要四方城郡有人看到狼烟,有人出了兵……凉城事就有转机。”
  杜嫣容眼中泪光闪烁,轻声:“叶郎君,程老元帅当夜一定非常希望有人来救他一家,救凉城满城百姓。”
  叶白面如恶鬼。
  他脸如鬼白,森冷无比,毫无血色。他盯着杜嫣容,陷入混乱——
  爹爹伯父他们曾经那样希望过吗?
  是啊,他们必是希望的。为了该死的边关安危,他们逼他和公主联姻,逼他和幼时的姜循分开,逼他练武逼他掌兵……
  一些全是混账的人,死得无声无息。他离家出走想报复他们,想让他们知道他有自己的人生他不愿意当将军不愿意打仗,想让爹娘向他低头向他认错……
  可是他等到了什么?
  叶白立在空荡荡的堂屋中。
  有水溅落在冰凉的地砖上,如涟漪开花,如落花痕淡。
  ……那已经过去三年了。
  --
  “诸位莫怕!”立在城楼上敲完鼓的暮灵竹,回身面对着下方将士,面对着聚集城下的百姓。
  她从未面临这样的局面,从未有机会看到这样多的人朝自己叩拜朝自己祈福。她听到小孩啼哭,看到妇人呜咽,她单薄的身子被衣袂裹挟,脸上无血目中明光。
  她朝她的子民发誓:“我绝不背弃东京,绝不逃离东京。我和你们同战。”
  指甲掐进掌心,她痛得鲜血绵密,却仍说下去:“只要渡过此难关,朝堂会认错……我已快马加鞭向江世子递降书,他们有大批兵马,只要我们坚持十日,他们兵马便会解东京围困之局。”
  暮灵竹微笑:“我们会安全。”
  代价却是让权。
  然而无论代价是什么,满城百姓听到江鹭的名字却兴奋欢呼,开始看到了希望。在漫长的对峙中,原来连东京百姓都觉得朝堂错了啊。
  暮灵竹出神之际,听到铁蹄溅地声,听到鼓声响彻天地。身边卫士上前提醒,暮灵竹才侧过身朝城下看。
  城楼上的将士和城下的兵马、百姓,一同看去。
  年轻的、俊美的叶白伏在马背上,带着兵马奔至城楼下。白袍在风中轻扬,尚未沾血。年轻的将领抬起头,朝楼上的公主拱手。
  叶白高声:“殿下,臣请带兵出战——”
  周遭声静,又倏然迸发出更多的热情来:“是叶宰相!叶宰相要亲自率兵?”
  “叶宰相马术好厉害。”
  “以前只以为叶郎君是文臣,可今日看上去,他穿战铠也像模像样啊。”
  暮灵竹一言不发。
  她立在城楼上,遥遥看着叶白下马。白袍小将在卫士邀请下快速上楼,红缨飞扬,步伐稳健。他跪在她面前,以武臣之力拱手,仰脸端然:
  “请殿下允臣出兵。”
  暮灵竹缓缓俯身。
  许多岁月如水如雾,在她眼前穿梭,又如走马灯一样悠然消逝。
  幼年时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抱着娘亲尸体大哭的日子,稚嫩问着谁来救她的日子,嬷嬷死前把画像送到她怀里的日子……她打开那幅画。
  画帛粗劣,画工普通,画中少年郎英俊风流。
  她在宫中校场中看到着官服的青年文臣为她拦住恶兽;她在生辰日抱着画帛入睡;她颤着手端不好药汁,被青年扣住肩,眼睁睁看着父皇在面前病逝。
  故事最终定格在,他牵着她的手,踏过龙尾道,奔过丹墀青砖,将她送到摄政傀儡的位置上。
  她曾以为那是新的开始,其实那已是结局。
  若画中少年郎长大,若少年郎走出画帛,便应是眼前这模样——
  年少的公主俯身,扶起意气郎君,轻声:“本宫准了。”
  --
  阿鲁国围城十日,年少的摄政公主和年轻的宰相相互扶持,带着东京百姓和禁军一同展开这艰难的守城战。
  守城因敌军到来的突然而展开得仓促,可是守城没有那般难。因阿鲁国敌军围东京之势,四方兵马不会不知。
  有人建议他们等待,等到东京破城,阿鲁国占领东京,他们再去收割果实不迟。但得知东京被困,江鹭、江飞瑛、张寂,便都毫不犹豫地做了同一个选择——
  无论暮灵竹是否向他们求救,他们都会救东京。
  七月中旬,江鹭、江飞瑛、张寂三方兵马在城外汇合。阿鲁国将士被左右夹击,城中叶白发现城外援兵至,直开城门,迎战敌人。
  军马战于城外,战于街巷。
  残兵被攻战一日,随着领兵的阿鲁国将军战死,敌军溃不成军,纷纷投降。
  战火燎原,叶白站在血泊中,迷茫地看着那道城门在眼前被推开。
  “轰——”
  尘土飞扬,万千尸骨好似在一瞬间被碾灭成尘埃。
  他茫茫然地看去,似看到万千故人在战火中朝他挥手朝他告别。他看到爹娘走向烈火的身影,亦看到城火烧得漫然无边。他不曾留在那一日,他却好像一直留在那一日。
  杜嫣容说,若当夜有人救凉城,程段二家就不会那般惨烈……若有人救东京,东京就不会成为第二个凉城。
  杜嫣容说,这是暮灵竹告诉她的。
  尘埃分开,故人身影消失,战火血泊间,叶白看到的从城外步入城门的人,是江鹭、姜循、江飞瑛、张寂、姜芜……许久不见的故人,风尘仆仆,重归东京。
  故人,还少一些人——
  杜嫣容那个过分聪慧的娘子,这几日明明和公主一起,救援百姓,慰问满城。如此关键时候,那二人为何不在?
  而模糊的,叶白听到姜循声音:“那是什么?”
  他顺着那道声望去,看到宫城方向烟火冲天,比城门这里看上去似还要惨然一些。叶白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卫士回答:
  “宫城失火,杜娘子一听就脸色变了。”
  --
  杜嫣容骑马飞奔于到处倒着尸体的街衢间。
  她在宫门前下马,又拿出暮灵竹给自己的代表二人亲密关系的腰牌,得以入宫。飞帛扬起,额发凌乱,杜嫣容在心中凄喊:
  “阿竹,阿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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