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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信里的那些话,慢慢地流过清孝的心头,象水流载着落叶流过石头:“而我也会努力去接触、融入那个世界。我知道这会很艰难,但有了你的爱,我就不会害怕。”
  “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那天让我独自去面对那个人吗?我知道那次会面不算成功,但如果不去面对,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聚起勇气。”
  “谢谢你,清孝,谢谢你的信任和无限度的支持。我想做的事情,你从不曾阻拦,就像大学期间我选择回日本,就像我选择用杀戮来复仇。
  你总是无条件地尊重我的意愿,即使那会让你痛苦。这次,想必也是一样。”
  “给我祝福吧,相信我会在外面的漂流中学会独立,找到自我,相信我终会成为和你并肩前行、相视而笑的伴侣,而不是依赖你照顾维护的小可怜。”
  “相信我,我会做到的,所以我离开。离开,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风吹拂着清孝的长发,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是的,我会祝福你。…我会尊重你的一切意愿,包括含笑看着你离开。…即使,那只会让我痛苦。---即使闭着眼睛,依然能感受到阳光和风的气息,温暖中夹杂着些许凉意,犹如薄荷的味道。
  微风送来不远处的笑语人声,莫名的,有空渺感觉,仿佛只是收音机里飘出的背景音乐,或者,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羽不得不睁开眼睛,确定自己的确已经远离了他和清孝所居住的小屋。
  这是一处社区公园,究竟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他自己也不知道。离开清孝的那一晚,他只知道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一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每天只是机械地迈动脚步,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离清孝越来越远,越发不敢停下来思考,大脑出于人为的关机状态。
  累了就歇一下,饿了就吃一点随身带的点心,连觉也没有睡过。他这样走了两天还是三天,感觉好像一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长的路。
  最后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他在一处废弃的工厂空地里停下来,大哭了一场。究竟是为什么缘由而哭的,他完全意识不到,突然想哭,所以就哭了。
  这里没有清孝给他拭泪,没有一个沉默的肩头给他安慰,于是任他哭了个昏天黑地。
  一直支持他的那股非正常狂热随着泪水蒸发,积攒了好几天的困意和倦意顿时袭上来,他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居然已经是黄昏。
  他甚至不知道,这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的黄昏,因为肚子实在是饿得厉害。
  如果只是几个小时的话,应该不至于这么饿吧。羽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在深蓝色天空的背景映衬下,工厂废墟的剪影显得一片苍然。
  一颗金星在天际闪烁,象一个神秘的预言。他躺在凸凹不平的泥地上,鼻端嗅到青草和土地的潮湿气味,感觉像是死去了很久的人,突然从坟墓中醒来。
  “来,站起来到草地上走一走,不要害怕。人不可以离开大地太久的。”那些温柔的话语,穿越时空的距离在他耳畔响起。他笑一笑,翻过身,将脸埋入草丛中,尽情地呼吸这来自大地深处的气息。
  有露水从草尖上滑落,打湿他本已干透的泪痕。他躺了很久,才慢慢坐起,只觉头晕得厉害,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疼,也不知是睡久了的关系,还是这一路急行闹出来的。
  咽下最后一块饼干,想喝水已经没了存粮,只能继续前行,在一处社区公园里找到自来水喝,就是他现在所呆的这处公园了。
  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应该到哪儿去,有些事永远也没法知道自己是否已准备好,就像当初到地下室去见那个人一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当恶浪打来的时候,努力捱住。
  兜里还有些现金和银行卡,当初清孝为他开过一个帐户,他在网上投资已经赚了一笔可观的财富,他本以为已经够用,可是真正出来之后,他才发现,他没有办法去用那笔钱让自己生活得很好。
  因为他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主动接触他人。所以他在旅馆门口徘徊了多次,最终仍然回到这家社区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发呆。
  天气晴好,阳光灿烂,眼前景象似真似幻,有轻微的失重感。他眯起眼睛,看着头顶上方一片青翠的叶子,阳光下经络分明,通透有如碧玉。
  他忽然有一刹那间的迷惑: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人世间的际遇是如此的离奇,以致于他常有一种身在梦中般的不真实感。
  作为他生命唯一参照物的清孝一旦失位,便如同解开了缆绳的小船,望着四周白茫茫的水面,不知何去何从。
  就像多年前那个十岁的小孩,孤身一人坐在小船上,双手紧抓住船舷,看着母亲的最后一缕黑发消失在湖面上。他喘了口气,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凝视着那片叶子,并透过那片叶子,凝视着这个世界。
  几十年的时光倏忽而逝,他与外界那条中断的线正在被艰难地接起,疼痛伴随着记忆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复活,让他更加清醒而坚决。
  倘若瘫痪已久的病人双腿突然有了知觉,那必然也会是针刺般尖锐的剧痛与不适。他能承受。他愿意去承受。他甚至欢迎这疼痛,因为这提醒他自己仍然活着。
  活着,作为一个人有过去、有未来、有知觉、有思想地活着,而不是一具任人摆布的空心木偶。
  这想法令他他微笑,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是浅见羽,他在这里,是因为他能以更好的状态出现在清孝面前。虽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能走出来,就是胜利。深吸一口气,他摸摸口袋里的钱。
  不敢走进餐馆旅店虽让他有些丧气,还不至于慌乱。仍然害怕与人接触,那就暂时不去接触好了,他并不打算逼自己太急。
  再不济也可以掏一个硬币给清孝打电话接自己回去。这么做当然很没有面子,只可能是他走的最后一条路,可是想到山穷水尽之际还有人始终在等着自己,那感觉真是不错。
  特别是现在,他还有很多选择,很多可能,在这时候遐想一下如果回去清孝会是何等的轻怜密爱,心情便越发好了。
  微风拂过,绿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站起身来,看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正随着自己的脚步而晃动。
  他是一个人,但他并不孤独。他在旅途上,是因为他确知在地球的某处有一个家。于是两地之间便有了名为“思念”的温柔牵绊,让所有软弱的情感都有了寄托和依靠。
  他觉得清孝从他没有一刻比现在离他更近。他不在他身边,却在他心中。他沿着公园里的小径一路闲逛,在儿童乐园旁边找到自动贩货机。一个老人牵着他几岁大的小孙女在那儿买东西。
  羽远远地等他们走后才过去,买了蛋糕和一罐可乐,在花坛边缘盘膝坐下,享受一顿美餐。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住随风飘来。今天大概不是周末,玩耍的孩子不算太多。
  他们大多在儿童乐园里玩滑梯和秋千,几个大一点的在草地上踢足球,还有一对年轻的父母在教婴儿学走路。
  那婴儿胖乎乎的,稀稀落落的几根黄头发,也不见得特别漂亮,但父亲母亲都是一脸紧张的样子,眼里的温柔和慈爱简直可以流泛到地上来。
  即使仍然心事重重,羽的目光仍然被他们所吸引。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脸无论何时都是最佳治愈系良药,何况今天阳光如此灿烂。
  他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象盛放的花朵,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牙牙学语的婴儿蹒跚举步,不停地跌倒,然后爬起。
  这样快乐自在的岁月,他也曾经拥有。在母亲的保护下学走路,在父亲的带领下学踢球…直到生活的大浪将他吞没,才惊觉那短暂的童年竟是他一生中最平安顺遂的时期。
  天空是明亮而诗意的蔚蓝色,如飞絮般轻盈漂浮的白云,青翠欲滴的草地,组成了一幅和谐的图画。
  踢球的少年争斗正酣,场中卷过一阵激烈的动荡。少年脸涨得通红,汗水在阳光下闪烁晶莹,不时呼喊应和。
  那声音传到他的耳中,像是呼啸而来的风声,穿过尘封的岁月,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当年的自己。“不管是短暂还是长久,快乐无忧的童年终究会过去。”
  羽的目光一一扫过蹒跚学步的婴儿,玩秋千的小孩,草地上奔跑的少年,想道“孩子总会长大,学会接受生命中的残缺和残酷。有些人迟早会离去,有些东西永远不属于自己。”
  有风吹过,吹落了两三朵小黄花,飘坠在他身上,随手拾起,似乎还留存着淡淡幽香。这是城市的另一面,在钢铁和理性的支柱之下,生命在生生不息地成长、死亡。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孩子们都已经走了。他慢慢走进已经空无一人的儿童乐园,推一推秋千,抚摸一下滑梯。
  夜风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走过,如那永不复返的时光。他留恋地看着这片儿童乐园,忽见沙坑旁边有几个巨大的塑料筒连成甬道,供小孩子在里面爬来爬去,看起来很是有趣。
  羽心头一动,四下望望无人,索性爬进那塑料筒里,在这里过一夜。头一次清醒地孤身在外过夜,说不害怕是假的。
  耳边的风声,草丛里的虫声,乃至落叶飘坠的声音,都变得分外清晰。他以为自己一定会睁大眼睛到天亮了,但居然还是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毕竟他只得二十几岁,年轻人总是贪睡的。噩梦如期来临。它们从未过去,可是这回没有清孝。没有那具温暖的身体供他依靠,没有那个强健的男子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那恶狗在步步逼近,他手脚冰冷,大汗淋漓,偏又动弹不得,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原地狂呼求救:
  …清孝,救救我!清孝,求求你,救我!救我!可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个人不在他身边,那个人不会来的。因为,这是他的要求。是他要求独立,是他觉得自己可以承受,而那个人总会无条件地尊重他的愿望。
  越来越强烈的绝望涌上他的心头,象正沉入冰冷黑暗的水底,他只觉窒息,却被人一阵粗鲁地摇晃:“喂,你怎么样?”
  羽一惊而醒,一时还不能回神,夜色沉沉,冷汗还未干透。借着路灯的微光,他看见前面正站着一个流浪汉,头发和胡须都像很久没有理过,正试图把他乱草似的脑袋往塑料筒里塞,象要爬进来似的。
  羽惊得魂飞天外,手脚并用地就从塑料筒的另一端爬出来,由于爬得太紧,砰的一声掉到了沙坑里。
  他也顾不得疼,爬起来就跑,一心只想离那个人越远越好。然而那人的动作比他更快,那是当然的,大步一迈是比他在塑料筒里爬着快。
  那只多毛的手眼看就要落到他的肩上,嘴里道:“怎么摔倒了?你没事吧?”羽本能地回身,右手中指上的戒指无声滑落到指尖,抬手便向那人的手腕刺去。
  双方即将相触的一刹那,他猛地回过神来:那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怎能轻易置人于死地?
  这一迟疑,对方的手已堪堪触及他的肩头。羽身体一僵,除了清孝之外,很久没有第二个人靠近过他了。
  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除了逃离他再没有第二个想法。然而那只手抓住他,穿过潮湿的夜雾抓住他,要将他拖回阴冷黑暗的噩梦中去。
  突如其来的恐惧压倒了他,他挣扎,踢打,衣物接缝处破裂的声响提醒了他,索性将外套一脱,没命地狂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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