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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死,带给他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堕落。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他望向那青年。要让这三年的时间延长为永恒么?让罪与罚的枷锁再一次束缚住那青年,生生世世陪他沉沦到底么?
  日光下瑰丽夺目的向日葵,灿烂粗野的生命力,玫瑰花床上的年轻身体,受伤白鸟般的柔弱顺从…属于阳光的是羽,属于黑夜的是零。走出地牢的是羽。为他而死的是零。
  他同时爱着他们两个,正如他爱着自己的两面。只是,那个曾让心动让他情动、让他隔着时空轨道恍然失神的人,永远不会属于他。
  而唯一属于他的阿零,已经死了。那三年,只是一个梦。梦醒了,零就会成为羽。
  也许,这样的结局,也并不坏。他盯着血泊中的那柄折刀,在血污中仍然反映出一点光亮,看来很是锋利。
  其实,他是可以为那青年做一件事的,不是摘下他的耳塞,让他听清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而是…他叹了口气,艰难地伸出手,沾着血水,写下几个字:“不是你杀的我。”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几个字:“对不起,可是,我不后悔。”
  他停下来,看着那一行字,由于乏力,写得歪歪斜斜,很不好看。不过他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算是最后的礼物吧,其他的东西,他给不起。他慢慢地挪动身体,一点点地接近,终于捡起那柄折刀。隔着几十年的光阴,那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他心里。但这一次,宿命将终结于此。
  他笑一笑,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子刺入自己的颈动脉。生也罢,死也罢,他最终还是让自己来做主。看着鲜血随着刀起出喷洒出来,心中模模糊糊地掠过一个念头:“你看,我的手法真是精准,比你的可好多了。”
  那是他头脑中转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从小时候开始,他就很怕水。特别有一次,他是被人特意扔进海里的。
  汹涌的海水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淹没过他的头顶。上上下下全都是混沌一片,没有任何借力之处,越是挣扎,沉得越深。
  冰冷的海水不停地灌进他的口鼻之中,强大的水压刺激得他耳膜生疼,只能听到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声。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天地间就剩下他一个人,在邪恶阴冷的海水里拼命挣扎。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身的脆弱无助以及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但自从那次之后,他不再害怕水,似乎这样近距离地拥抱了死亡之后,死亡反而变得亲切熟稔起来。
  他甚至有些喜欢上了那种溺水的感觉。于是他常常在洗澡的时候,缓缓地将身体沉入水中,让温热的水流一点点地蔓延过脖颈至口鼻,最后是头顶。
  水流有一种奇特的漂浮力,将他的身体往上托。放松四肢、放松精神,让所有的烦恼忧虑都融化进柔柔的水波里,象落叶一般交给流水带走。
  肉体在消融,身心完全敞开,拥抱着世界,也拥抱着虚空。那种抛弃一切后得来的大解脱,甜美到不可思议,仿佛漂浮在云层里,徜徉在天国中。
  于是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晚,羽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中,屏住呼吸,象深海里的鱼安静地潜伏在海底。无所思,无所虑,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在这个寂寞的尘世里依然存在。
  他终于亲手杀了那个人,看鲜血蛇也似的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划过肌肤的血痕烫得让人发抖。
  他看见那人苍白精致的面容因痛苦而剧烈扭曲,象暗夜之河中月亮的倒影,被小孩子的手一搅,便整个的碎掉,再也拼不整齐。
  他看见那濒死的人在血泊中挣扎,努力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他吓得扔下刀拔腿就跑,越过铁门时心都快跳出胸口了…一切都是那么真那么真。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都好像在做梦一样。才几个小时而已,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就变得那么遥远,就像吐出的气泡,翻腾了一下子,便即归于虚无。
  凶器已经扔掉,耳塞阻隔了声音,热血终将冷却,而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水清洗干净。不过如此而已。没有大仇得报后的欣慰狂喜,也没有杀人后的恐惧不安,只是…空虚。他是应该恨他的。不是那个人,他不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清孝不至于走投无路。
  那个人强行将他们拉到黑暗中,迫使他们的双眼习惯黑夜,日子久了,竟不能再适应阳光了。所以他恨他,也怕他,不管是出于哪一个原因,都应该、肯定、一定得杀了他。
  可是恨了那么久,怕了那么久,横亘在胸中的大石一旦移开,心也跟着空了。或许是他恨得太用力,一旦事情结束,反倒感觉茫然,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尽。
  氧气渐渐缺少,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快感。羽猛地从水里探出头来,带起一大片水花。
  夜色已深,幽凉的空气包围着他,赤裸的肌肤因此泛起一阵颤栗。羽漠然起身,光裸着身体,走到镜子面前。
  镜面上凝结着一层迷蒙的水汽,羽毫不犹豫地用手擦干净,触手处凉意侵人,仿佛能割破他的手指。自从获救以后,他一直不太敢照镜子。镜子有种锋利的真实,让人有无法回避的窘迫和不安。
  但是今夜,他忽然,忽然很想看清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镜中的青年有着洁净无邪的裸体,经过一年的复健,他的手脚已经有力多了,轮廓清晰起来。
  那些混沌柔媚的线条在他的强力意志下被凶狠地抹去,重新雕琢出属于青年男子的俊朗峭拔。头发剪得短短的,眼神冷冽淡漠,身体清瘦修长,似乎跟多年前的那个哈佛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连脖子上那个曾经以为会永远存在的项圈烙印都变得很淡了,多次整容之后,不留意已经看不出来。衣冠楚楚地站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他自己都心满意足,自觉混迹在人群中不会被看出破绽。
  但却从来不敢,不敢正面直视自己不着寸缕的模样。镜子会映出他卑贱的过往。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在调教师的命令下对着镜子自慰,被使用,被调教。
  他会清晰地记起,在过去三年里,他是怎样为了调教师脸上能露出一丝笑容而拼命作践自己,做尽各种羞耻下贱的事情。为了能让男人的手指碰触一下,他就像狗一样围着那人四处打转,搔首弄姿。
  每次一想到这些,他就羞愤得恨不能死掉。那个光着身子依然不知羞耻、甚至以身上的镣铐和烙印为炫耀的奴隶,能不能是别人啊!
  总算那个给他带来无限屈辱的人是死了,被他亲手杀掉,再也不能作怪。他为此松了一口大气。于是在这个深夜,他重新找回力量,平静地注视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包括已经不可能长出毛发的下身和低垂的性器。
  胸口和腹部各有一道伤疤,那是接骨和植皮手术留下的痕迹。他的手缓缓向下,抚摸到自己的臀部,那里还有一个向日葵的刺青。
  整容手术做得太多,已经让他感觉畏惧,最后还是留下了。有什么必要抹得一干二净呢?乳环取下,还有穿孔。
  指骨接好,手还是不可能复原如初。那三年性奴的经历,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身上,不可能抹去。那些伤痛和堕落的痕迹,逐一完整地记录在镜子里,在他眼前历历重现。
  现在他能够接受这一点了。他用医生检验病人一般的目光挑剔地审视着自己,浴室里水汽氤氲,一会儿便又糊住了镜面,原本敏锐清晰的轮廓,被水汽柔和淡化,再度模糊了形状。
  那个冷淡矜持的浅见羽不见了,镜中人妖媚的体态和因长期逃离阳光而形成的苍白的身体,无可回避地逼近,放大。
  那一身肌肤对于男人来说显然过于白皙细腻,或许是被热水浸泡久了,隐隐泛出粉色。被水汽迷朦的镜子一映,白得几乎透明,就像灯光从磨砂玻璃罩中透出光来。
  羽凝视着镜中的人影,他的虚弱,他的孤单,他的恐惧,他的羞耻,连同他破碎的灵魂…都被映照得纤毫毕现,反而本应实实在在的肉体,倒象是完全虚空的。
  被镜上水雾柔化得恍惚迷离的肉体,过于轻盈单薄,给人以极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飘动的窗帘在镜面上投下的一抹幻影。
  但是,生命…生命不应该是这样子的。生命应该是一种更沉重、更严峻的东西,不会象水雾、日影、或者蝴蝶的翅膀那般轻盈而虚幻。
  生命是向下的,更接近于泥土,而不是天空。羽上前一步,抹去镜面上的水痕,对里面逐渐清晰起来的人影默然微笑。
  他在这么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多年以前的风间忍,也曾经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深夜,对着镜子沉思过自己的命运。
  当清孝走进客厅的时候,正看见羽披着浴袍坐在窗台上,浓黑的夜色勾勒出他俊美得有些苍凉的轮廓,手里拿着一杯红色的液体,出神地望着天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孝有些紧张,嘴唇发干,走过去道:“有点口渴,能给我喝一点么?”
  羽偏过头看着他,将手里的杯子递给他。清孝尝了一下,不禁松了口气:“你喝的是果汁啊,我还以为你在喝酒呢!”
  羽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为什么?你以为我受不了这个刺激?”清孝注视着他,忍不住道:“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抬腿也坐到窗台上,一手揽住羽的肩头,道:“我想过很多种情况,也许你会对他狠狠报复,抽他一顿鞭子,也许,也许…”羽淡淡地接口道:“也许我会跪倒在他脚下,又叫他主人。”
  清孝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嗯,我是说,如果真发生这种事,那也不是很难理解…”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羽,神色有些古怪,道:“没想到你还真是说到做到,话说完了就动手杀了他,本来一直在担心,想着要过45分钟你不出来我就进去看看,结果你半小时不到就出来了,还一身的血…”
  羽一笑,也不说话,自顾自地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将残存的果汁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到茶几上,不经意地道:“那人死了吧?死透了没有?”
  清孝身体一僵,没有立即答话。羽察觉出不对,立即回身看着他,目光平静冷淡,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之下,清孝竟连说谎也不能,苦笑了一下,道:“他死了。不过…”
  羽站起身来,冷冷地盯着他,清孝吐出一口长气,有些不甘心地道:“他说,他是自杀的。”
  羽微微一震,目中露出询问之意。清孝沉默片刻,低声道:“最致命的伤口刺在颈动脉上,我想,是他自己刺的。”
  羽面色大变,哼了一声,在客厅里走了几步,忽然一拳打在墙壁上,恨声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不配杀他么?死都要死在自己手上!这个…这个混蛋!”
  激怒之下,将桌子上放的一叠报纸全部扫到地板上去,余怒未息,恨恨地扶住桌子边缘,不住喘气。
  清孝怜惜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默默地走过去拾起报纸摆放整齐,扶住他的肩头,感觉羽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显然心中甚为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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