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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偏殿等了半天,宋弘却一直没有来通知他可以拜别皇上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皇上一向比他早起,今天却赖床,是昨天出幸北郊,太过劳累了吧?本想遣人去问,转念又想到再不回家,朱诩会不会走了?最近出了好多变化,一定要快点回去解释!
  于是董贤下令顺轿,没有回寝宫去。宋弘派的人匆匆忙忙由偏殿奔回之际,宋弘也正送出御医,一看中黄门单独回来,便亲自迎出雪地,低声问:“董侍中呢?”
  “一早就启程了,侍候的奴才们说董侍中在偏殿等了一阵子。”“没心没肝的狗东西!”宋弘忍不住咒骂,把中黄门吓了一跳“别让皇上知道了,什么也别说,记住了!”
  宋弘转回殿内,刘欣的脸上浮现病态的红晕,全身发烫。和他同睡的董侍中竟没有发现皇上感染了寒疾,早上宋弘才发觉不对劲,紧急召来医者,忙了半个早晨,董侍中根本不在意皇上!
  宋弘从来没有这么气愤过。“…圣卿…”醒来,刘欣下意识地呻吟着。“皇上,请服汤药。董侍中一会儿就来。”“…圣卿不是回家了吗?”刘欣倒还清醒。“因为皇上不豫,所以董侍中不出宫了。”“真的?”刘欣惊喜地笑问:“圣卿呢?”
  “皇上,请服药吧!董侍中在更衣,一会儿就来。”刘欣乖乖地喝完又苦又腥的药,愉快地道:“总算朕没有白疼圣卿一场,朕还要赏赐圣卿,让他把家人都接来宫中,他就不会想家想得哭了。”
  宋弘敷衍几句,幸好喝了药,刘欣就睡得更沉了。下午醒来一回,睁开眼就问圣卿人呢?宋弘神色自若地说皇上只睡了一下子,董侍中应该快来了。
  昏昏思睡的刘欣本想撑下去,撑到看见董贤为止,却还是睡了过去。傍晚,使者才赶回来,被宋弘拉到寝殿外奏报:“董大人一回府,就又匆忙出门了,不知行踪。”“什么?”
  宋弘急得跳脚“他又跑哪里去了?”“属下不知,只听董家家奴说,是去追一个客人,叫什么朱诩的,是董大人的…”
  殿内传来宫女的惊呼,宋弘只得抛下这边,又赶回去。已经上了灯,还是幽暗的殿内,地板上泼洒着一大滩药渍、肉粥及汤膳,宫女们都不敢围近,躲在门边,一看宋弘来了,才松了口气。
  那凌乱得不忍卒睹的漆食具东翻西滚,肇事者背对着人,平静地躺在帐中。宋弘镇定地命她们收拾干净,再做一份呈上来。宫中供应的皇膳随时准备着,马上又有一份端进殿。宋弘跪禀:“万岁用点粥,再服药吧。”
  刘欣坐了起来,宫女们颤抖地捧上托盘,就被刘欣大力一挥,全部四下飞溅,宋弘首当其冲,被泼得一身。刘欣喘着气,恨恨地瞪着宋弘。“收拾干净,再呈一份上来。”宋弘依然这么说。
  第三次、第四次,刘欣毫不妥协地翻倒食物和药,滚烫的汤水一再泼洒,宋弘却不觉得痛似的。
  刘欣气得指着宋弘,还没骂出口,就晕眩得差点呕吐。“宋…宋弘,你好…”“奴才欺君,罪该万死,请万岁先用膳服药吧!”“你就只会这句?你…好你个宋弘!”
  刘欣辛苦地喘气“好,你是个…好奴才,告诉你,没看见圣卿,休想朕听你的!”被逼着勉强喝了半碗粥,这一回合算是刘欣输了。等刘欣安歇,宋弘下令御医把汤药改为药丸,不得已的话,用强的也要逼皇上吃药!
  董贤的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往长安东边的城门,朱诩要回去,一定要经此关口,昨晚不告而别,为什么不多等一天?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董贤委曲得泪流满面,寒风疾打在脸上,冻得好痛。
  朱诩不知道是昨晚什么时刻走的,逮回你的话,一定要和你吵一架,太过份了…东城的门快要关了,赶着出城的男女老少在暮色中推挤着,突然冲撞进来的马车,令人民四下避开,不满的抗议此起彼落。
  “驸马都尉,侍中董大人有急事召见阍者!”属下大声道,士兵们一听,连忙持棍把人赶到路旁,守门把关的门吏迎接上来,董贤从车窗中掀帘问道:
  “今天出城的,有没有一个单独的年轻人?大约这么高,佩着剑,还有他的行李中经常会有卷册…”门吏耐性地听了半天,道:“似乎没有这样的人。”
  “请您再仔细想想看,他很显眼,应该很好认。”“很显眼…今天出城的美貌之人倒是有的,单身而行的却没有,佩剑又带着卷册,那小人更加不可能漏记。小人守城已有二十年了,于记人相貌上,尚有自信,没有大人要找的那个人。”
  “没有吗?”董贤放下了心,此时,城门在士兵的合力下,缓缓推移闭上,人群中响起阵阵叫骂,有人不在乎地散去,或是埋怨着离开,少数几个衣衫褴褛的贫民、乞丐唉声叹气,在城门边徘徊不去。
  晚上就止宿于驿舍中,官吏们清出上房,加倍小心地供奉董大人,不敢有一点不周到。那亮度阴郁的油灯,和不够暖的炭炉,使董贤坐立难安地走来走去,总觉得少点什么…自己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宫廷的享受,这驿舍已经是给高官住的了,还感到简陋难安,若回到家中,又是什么滋味?才短短一两个月,自己的习惯都变了,不是皇上强留,而是在宫中太舒服,没有半点不顺心,自己才没有坚持回家。
  自己还能安于平凡、卑微吗?傅迁不敢欺负他、大家都顺着他,这种生活怎能放下?董贤张望着寒冷的窗棂、素淡而粗糙的帐幕,那句“微臣什么也不要”还能不假思索地出口吗?一方面是冷,一方面是恐惧,董贤抱紧了膝,害怕失去一切,更害怕自己,更更害怕朱诩的鄙夷,如果一定要选择,该怎么办?
  辗转一夜难眠,凄寒的驿舍,和幽深的未央宫,两处都在牵挂不安中,静候着迟迟钟鼓,耿耿星河。刘欣仰视朱梁,全身的痛苦焦燥,如在炎狱。病中的难过,即使帝王也不能免除。
  是自己准许圣卿回家,他不知道自己病了,不能怪他,只是不巧,是的,不能怪圣卿…几乎是城门初开,董贤就出来等,曙光还未照亮道路,昨夜尚未凝完的霜霹啪着从门上掉下来,御赐的白狐毛大衣以及锦舄还是难以抵挡寒气,董贤冻得直发抖。
  门吏提灯来,苦劝他入内,董贤只是不肯,硬要站在关卡旁边等。晨光初露,双脚已又刺又麻,在附近走来走去,免得被冻僵了。
  入城的屠夫推送着一车肥大的死猪,看得他惊心胆跳。昨晚遛连妓院的几个流氓酒醉未醒,竟包围着董贤调笑,口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还要强拉他,被士兵们揍了一顿,押下牢去。
  再待下去,不冻死也会疯掉,诩哥哥,你折磨的我好!董贤强忍哽咽,捶打着胸口,压抑那汹涌的凄楚。
  大人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一名士兵指着头小声问。连随从属下都不敢接近他,眼睁睁看着他走来走去,挥手顿足,一有人来,就殷切地看着,更像疯子。
  门吏喝着茶,随口说这十几二十年来,由各地入城仕宦的才子国士,没有不疯疯颠颠地出城,别看了,以后还多着呢!中午都过了,下午又飘起鹅毛雪,眼前模糊不清,一日未进饮食的董贤几乎要放弃了,偏偏就接二连三有一大群人要出城。董贤站在旁边一个一个认,男女老少男女老少…朱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队伍中,看见自己也毫不意外。
  董贤发着抖,会不会眼花了?竟不敢开口叫他,他经过自己身边,只瞥了一眼,和别的出城的人一样,说着自己的户籍地,名字,沛,朱诩… “行李必须检查。”
  士兵说,朱诩也就把箱子放在台上,打开,除了衣服之外,果然有一卷竹简。“抱歉,你不能出城。”朱诩看了看董贤,冷冷地问:“为什么?我又没有违犯汉律。”
  “法律改了,平民不能佩剑。”朱诩把剑解下,丢给士兵:“这样呢?”“也不行,你态度欠佳。”董贤只能呆站,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朱诩已经发怒了的脸,不是我叫他们这样的,董贤心中在叫,不是我的缘故。
  朱诩突然一把抓住董贤,拉到一旁,董贤惊慌地看着他,手臂被抓得好痛,踉踉跄跄地被拉到城墙旁的土堆,凌散着枝桠灰烬和垃圾的肮脏角落,朱诩把董贤往地上一推,吼叫道:“你看看!亲眼看看!”
  董贤脚都吓软了,挣扎着退开,雪地半掩的是老幼几副尸骸,乍看之下只是撑大眼睛在笑的僵止脸孔,但不动的青白,却是死亡特有的表情。
  跌靠到朱诩身上,朱诩用力地抓着他的肩头:“看清楚了没有?侍中大人?全是你害死的!”董贤着急地摇头,却申辩不出一句话。
  “多少穷人赶着出城回家,被你的特权一闹,冬夜无地容身,活活冻死城下。叫你的爪牙来逮我啊!我到全国哪一个地方,你有逮不到的吗?”
  董贤根本没想到延迟一天出城是件大事,朱诩怎么可以这么不原谅他?董贤抓紧了朱诩,凄苦地道:“我…我等了你好久啊…”天旋地转,悲苦交冲的一口气接不下去,董贤软倒在雪地中。我等了你好久,我才不管黔首黎民,我只在乎你,你怎么可以对我这样?董贤昏迷中,只感到无边的寒冷,自己将被埋葬在雪里,朱诩弃之不顾,两人越隔越远。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诩,我最痛苦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迷蒙的泪眼中,枯寂的雪花在远方飘摇。董贤转过脸,坐在床边的朱诩背对着他,凝视火炉的眸子,闪烁变幻着火星的流窜。
  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朱诩才回过头,两人互视片刻“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你…为什么要走?”一开口,泪就涔涔滑落。
  “不想再看见你。”朱诩简单干脆地回答。“骗子!”董贤坐起身来,哭叫着拼命捶打朱诩“你混蛋!说了要等我,骗子!你骗我!你…”“你冷静一点!太任性了!”朱诩抓住他的手,用力把他摇醒,董贤扑进朱诩怀中,恸哭了起来,是梦中渴求的怀抱,却如此冷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切的不安都要我一个人承受,不公平,就为了天生的美貌?
  朱诩抚摸着他的头发,忍受着按倒他、吻他的冲动。他不是以前的董贤,而是空有外表,内在已腐败的官场人物,自己最不齿的衣冠禽兽,哭泣或晕厥都是示弱的手段,为什么还要见面?何苦如此强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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