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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的眉心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合眼道:“你回去吧。”
  说罢,木鱼声伴随着低低地诵念声再度响起,再无他话。
  赵曦月静静地听了一会,朝着皇后的方向福了福身,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皇后却始终不曾再抬眼,直到沉闷的关门声响起,拨动佛珠的手才再度停了下来。
  十五年了,自十月怀胎到今时今日,已经过去将近十五个年头了。从期望到绝望,她已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不曾看过这个在这世上唯一一个同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了。
  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岁的光阴,那个在她记忆里总是胡作非为、恃宠而骄的小丫头,已经能看明白这朝堂之下不为人道的那些人心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赵曦月身上看到赵黛盈的影子,可这一次她却发现原来赵曦月和赵黛盈还是不同的。那位长公主总是骄傲又高不可攀地,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中总是透着几许清冷之意。
  赵曦月的目光却是清澈坦荡的,哪怕是将曾经的伤处硬生生地揭开,她也是坦荡的。这不像是个十四岁姑娘该有的透彻,却叫她这个年近半百的人莫名地望而生怯。
  伽蓝寺之中,主持方丈劝她放下执念,唯有好好看待眼前人方得解脱之道。可这十余年的执念又岂是说放就能放的?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同样的,她也做不到再去接纳这个女儿了。
  更何况,时至今日,赵曦月或者已经不需要自己的接纳了。
  皇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沉静的面容上蒙了一层淡淡的灰败。她曾以为自己会是个骄傲的女人,却没想到在最后,她却是最失败的那一个。
  “传本宫的懿旨,召四公主赵曦云进宫说话。”
  所幸她还是皇后,还有她能做得到的地方。赵曦月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赵曦云会成为如今这个样子,无论是她还是镇国公老夫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南无阿弥陀佛……”
  离开凤栖宫的赵曦月没能听到这声佛号,只是在她刚踏出凤栖宫宫门的那一刻,却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殿下,皇后娘娘好似并不准备帮四殿下的样子。”青佩小心翼翼地望向赵曦月,低声道,“四殿下处,您要亲去么?”
  赵曦月却摇了摇头:“母后会召四皇姐进宫的。”
  青佩一愣:“啊?”
  赵曦月呼了口气道:“她若是不想劝,便不会让我进这个门了。说得再多,也只是试探我罢了。”
  青佩听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当看着赵曦月瞧不出心情的侧脸时,又觉得有几分难过。
  亲生的母女,是要为了什么样的矛盾,才至于此呢?
  虽说已说动了皇后去劝赵曦云,但能不能劝得听,却是件拿不准的事。
  想到这,赵曦月又不由自主地在心中长叹了一声,直觉得自己这操心的程度都能赶得上她家父皇了。
  心中烦闷,便没了回宫躺着的兴致。可这个时候赵曦珏同谢蕴应当都在各自衙门里当值,也没得人能陪她说话。脑海里转了一圈才发现,自己这些年成日里同赵曦珏混在一处,倒真没个能闲来说话的手帕交。
  这便是惨上加惨了。
  赵曦月在心中默默吐槽,脚下一转,朝着御花园的方向去了。左右没人,她去湖边纳凉赏花倒也不失为一处清净。
  没成想御花园还没到,远远地先听见了有人争吵的声音,而争吵那人的声音,她听着还挺耳熟的。
  “四皇妹,你就不能听一听母妃的话么?母妃是你我的生母,莫非还能害了你不成?”这下不光是说话的声音听着耳熟了,这称呼听着更加熟悉。
  赵曦月同青佩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地蹑着手脚凑到假山后头偷听了起来。
  在此处争吵的不是别人,正是四公主赵曦云同许久未见的四皇子赵曦仁。二人也不知道是说到了什么,速来温文尔雅地赵曦仁这会却是眉头紧锁双颊泛红,一看就是有些气急了。
  赵曦云倒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眉眼间微含了一丝讥诮的意味:“当初劝我嫁过去的是她,如今让我和离的还是她,不就是嫌我丢了她的脸,那我不去她那儿不就成了,何至于四皇兄你特意追出来教训?”
  赵曦仁被她堵地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本就不是什么能言善道的人,如今被她这么一激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赵曦云见他气得憋红了脸,轻哼了一声,别过眼去不再看他。
  过了好一会,赵曦仁才缓过神来道:“当初劝你嫁过去,是因为这桩婚事是你自己选的,咱们就算贵为皇家,也不可失信于人。而如今,他武令哲不忠不孝不义,他既然对不起你,你又何必苦苦维护这桩亲事?”
  “不忠不孝不义?皇兄也不想想,他武令哲能突然间变成这样的人?可你们有谁曾帮我去查一查这人是不是良配?如今却来指责我,逼着我和离,这便是皇兄口中所说的对我好?”赵曦云冷笑一声,咬着牙道,“她赵曦月还没指婚便成日同谢蕴厮混,父皇一句话都不说,我这关起门来的家事,倒叫父皇看不过眼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你住嘴!这是什么地方,你就敢编排父皇的不是了?!”赵曦仁气得直跳脚,可面对这油盐不进的妹妹,又毫无办法,“况且你的日子是你自己没过好,同五皇妹有什么关系,你年长五皇妹那么多岁,怎还处处同她计较?”
  “是,我是不配同五皇妹计较,人家是皇后之女,有父皇疼着,有皇祖母宠着,还有整个镇国公府为她撑腰。就连她的皇兄都比我的有本事!”赵曦云嚯地站了起来,指着赵曦仁道,“赵曦珏才多大,现在满朝都觉得父皇要让他继承大统了,所以人人都高看同他交好的赵曦月,谁都不敢得罪她。可你呢?如果得了父皇青眼的人是你,他们武家敢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事?”
  “四皇兄,我今日这话放着了,我的事你们谁都管不着,若是为了此事,从今往后都不必再召我进宫了。”
  说罢,赵曦云一甩袖子,唤上站在远处满脸惶恐的侍女,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曦月侧了侧身,将自己的身影藏地更深。待到瞧不见赵曦云的背影了,她才慢慢地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赵曦仁似乎被赵曦云的这番话打击地不清,这都过去好一会了,他还呆坐在凉亭之中,脸上满是颓唐。
  赵曦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上前福了福身道:“四皇兄安好。”
  赵曦仁被这突如其来的轻唤吓了一跳,待看清了站在跟前的人,面上飞快地划过了几许不自然:“五皇妹怎独自在此,六皇弟没陪着你么?”
  话音刚落便立时想起,现在的赵曦珏已领了差事,再不能同过去一样陪着赵曦月游手好闲了。一时间又有些后悔,忙道:“六皇弟如今协管户部,倒是我给忘了。”
  “六皇兄不过是领了个闲差,无事去点个卯罢了,不比四皇兄在礼部主事。”赵曦月温和道,对于这位皇兄,她虽说不上熟悉,却也没有太多抵触的情绪。再加上方才偷听到的那番争吵,言语间便更加温和了几分。
  赵曦仁也不太确定赵曦月是否有听到自己同赵曦云的那番争吵,神色间还是透了些许尴尬,道:“五皇妹过誉了,不过是为父皇排忧罢了。”
  “四皇兄能有为父皇排忧的心便是及了不起的,”赵曦月皱了皱鼻子,说得有几分俏皮,“你瞧我,不给父皇添乱便是极好的了。”
  她语气轻快,连带着赵曦仁也放松了许多,便又有了他平素里温润的模样,浅笑道:“那怎算是添乱,五皇妹彩衣娱亲,都是我们这些做皇兄的做不到的。”
  “怎会?听说四皇兄日前画了幅春日图,父皇看了赞不绝口,连上朝时都鲜有发脾气的时候。”赵曦月笑得眉眼弯弯,“你瞧我便没这个本事,别说作画了,我连画只王八都不像。”
  旋即又有些赧然道:“用词不雅,叫四皇兄笑话了。”
  赵曦仁轻笑一声,眉宇间笼了一层若有似无的愁绪:“为兄倒是羡慕五皇妹能这样逍遥自在地活着。”
  赵曦月望了他一眼,试探道:“四皇兄可是有什么心烦的事儿?左右我是个闲人,若是不嫌弃,倒可以说给我听听。”
  闻言赵曦仁微怔了一下,他从未想过有人会问他这个问题,更不曾想过问这个问题的人会是赵曦月,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赵曦月只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四皇兄若是不想说也无妨的,是康乐逾越了。”
  正当她准备换个话题问一问赵曦云的情况时,赵曦仁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五皇妹能否转告六皇弟,”他侧目望向赵曦月,脸上的笑容苦涩又无奈,“将来阿云若是有什么冒犯他的地方,能否请他网开一面,至少,留她一条性命。”
  见赵曦月仿佛有些震惊的样子,他又垂下眼睑,不紧不慢地说道:“母妃身边,总要留一个念想才好。”
  他这话里的意思叫赵曦月莫名觉得有些不安,不由劝慰道:“六皇兄从未想过对四皇姐做什么,四皇兄不必担忧。况且还有父皇在,哪里由得六皇兄行事了。”
  赵曦仁微微一笑,直言道:“我知道五皇妹是个聪明人,很多话无须说得太透。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贬为庶民也好,送去国寺思过也好,只要能留下一条命,母妃便也能活了。”
  不等赵曦月接话,又喃喃道:“我说他人不忠不孝,可我亦是个不孝之人,的确没有指责别人的余地。”
  这话说得极轻,与其说是说给赵曦月听的,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赵曦月一时无语,她不过是想问问赵曦仁对赵曦云一事的看法,倒是没想到会引出这么一茬——赵曦仁这是在委婉地告诉自己,他无心皇位,甚至不想留在这座皇城之中,他怕自己离开之后,再也没人能为赵曦云求情了。
  可他贵为皇子,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呢。
  在这一瞬间,赵曦月忽然明白了为何在赵曦仁温和的面容下,总能瞧见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或许从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有了离去的念头,只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四皇兄放心,柳妃娘娘同四皇姐的事,我会记在心上的。”赵曦月抬手轻轻拍了拍他放在膝上紧握成拳的手,道,“四皇兄也要为了自己快乐一些才好。”
  赵曦仁只是笑了笑,没再说话,可这笑容中所包含的东西,却重的让人难受不已。
  哪怕是赵曦月,这会也不由自主地别开的视线,低声道:“只是四皇姐同四驸马的婚事,是不能再留了的。”
  此言一出,赵曦仁便明白了她应当是听见了自己同赵曦云争吵的内容,笑容便愈发苦涩:“为兄明白,如今父皇是看在边伯侯和镇国公府的面子上,这才没有多做申斥,可若是再闹下去,父皇必定不会再由着阿云任性。届时不光是两府,只怕连着母妃都要被连坐。”
  “阿云说得不错,闹到如今的境地,也是我不曾尽到一个该尽的责任。若是当初我能多照看她一番,她未必会至于此。”
  这事倒不是赵曦月能够评判的了,但她心里明白,不止赵曦仁,恐怕柳妃心中也是这样的念头。唯独赵曦云自己,将所有的错处都归咎到了他人的身上,不曾想过走到如斯境界,纵使有外因,却也脱不了她自己的所作所为。
  面对赵曦月的不置可否,赵曦仁也不多说什么,起身道:“如今天气愈发热了,五皇妹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莫要伤了身子。”就在赵曦月以为他要就此告辞之时,又听他道,“阿云平日对你多有怨怼,对不起。”
  赵曦月愣了一下,微笑道:“这话还是让四皇姐自己来同我说更合适些。”
  赵曦仁目光微暗,明白她这是婉拒了自己的歉意,便也不再多言,同赵曦月告了别之后,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殿下,咱们也回去吧?”见赵曦仁离去,守在亭外的青佩这才进来,却见赵曦月望着赵曦仁离去的背影发呆,不解道,“您想什么呢?”
  赵曦月收回目光,笑容清浅:“我在想,其实四皇姐身边,也有很多不知道怎么对她好的人。”
  说罢,也不管青佩听懂了没有,起身离去了。
  第一百零二章
  “四殿下如今还住在凤栖宫里头,?听闻四驸马派人送折子进宫迎了两回,都被皇后娘娘给退回去了。”行露一面给赵曦月染指甲,一面回禀道,?“边伯侯府如今由世子妃管着,传出话来说是身子不适,?谁人都不见,四驸马这位二叔上门自然也见不着人。四公子又被二位殿下敲打过一回,?如今日日宿在军中,?同样是不得见的。就不知道驸马爷有没有这个胆子敢到圣上面前去了。”
  赵曦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当听到行露说武令哲不敢见建德帝时,?到底忍不住笑出声道:“他连为自己求情都指着自家弟弟,要让他进宫向父皇求请接四皇姐出宫,?怕是要了他的命。”
  一只手被行露握着动弹不得,?她便用空闲的手托着粉腮,?一双杏眸里满是促狭的光,?迎着日光灵动地险些晃花了人的眼。
  谢蕴跨门而入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却在屋内人的视线转过来之前又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
  赵曦月自然没瞧见他方才失神的模样,?嘴角依然高高翘起,直起身子道:“温瑜哥哥回来啦。”
  那熟稔的语气,跟那些迎着自家夫君回家的小娘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赵曦珏听着身子往后一靠,笑意凉凉:“见着我的时候倒是没见你笑得这么欢。”
  被赵曦珏这么一挤兑,?赵曦月也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似乎太过了些,?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嘴里颇有些心虚地解释道:“这,我不是好几日没见着温瑜哥哥了么……”
  自打他们二人领了差事,三人能聚在一处的机会便是少之又少。今日也得亏了轮上赵曦珏休沐,谢蕴下值又早,?这才能出宫定个茶座小聚片刻。
  “等五皇妹成了亲出了宫,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到孤一面的时候,不知道五皇妹对不会也对孤如此地……”赵曦珏扯了扯嘴角,一脸“你少来”的表情道,“热情?”
  所以说,赵曦月一直觉得赵曦珏给点阳光就灿烂那真是再正确不过的事了。她说一句这人能怼回来十句,完全没有一个爱护妹妹的好兄长的模样。
  如此一想,她便懒得搭理他了,扭脸将自己已经染好的指甲摊给谢蕴看:“好看嘛好看嘛!我第一次染指甲呢!”
  一副小姑娘得了新线事物迫不及待同喜爱之人分享的模样。
  谢蕴垂眸望去,青葱般嫩白的指头点上了娇艳的粉,微微透着晶莹的珠光,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将这抹晶莹纳入掌心,免得被旁人偷去。
  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修长的手指微托住了她的指尖,却又克制住了下一步的动作,就这么虚搭着,仿佛是想仔细端赏一般。
  “很美。”他说道。
  赵曦月的脸咻地就红了。
  赵曦珏扯了扯嘴角,到底是没忍住,拿着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桌面,没好气道:“这还有个大活人呢。”
  谢蕴淡淡地朝他抬了下眼,丝毫没有撩人家妹妹被抓包的窘迫感,平缓道:“见过殿下。”意思是自己知道他还在场。
  “……”谢蕴能平安无事地活到这个年纪属实也不容易了。
  赵曦珏有些无奈地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也怪他自己,早就知道这人从来就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他还上赶着摆什么脸色,真真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只是堂堂一个皇子,不痛快了还得给自己的幕僚找借口开脱,是不是有些过于憋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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