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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较劲(一)
  之后的几个月里,解萦宣称密室年久失修,要对内部要进行改良,来迎接将至的寒冬。她和君不封顺理成章换了房间,除非是日常用餐,解萦几乎把自己整天关在密室里不出屋。
  难能浮上地面的君不封同样寝食难安。解萦平常即便再离群索居,也还是有同门不时光顾她的住处,等待解萦离开密室也需要时间,每逢这时,君不封总要屏气凝神,生怕来人莽撞,未经主人允许擅闯进屋。
  提心吊胆的生活持续了数月,直至年关,君不封才被允许重回密室就住。回到密室那晚,君不封自己都觉得可笑之至,心知是又回到了某种习以为常的“坐牢”日常,但当坐上床褥的那一刻,他心里竟有种如临大赦的放松。
  长达数月的密室改造里,解萦不声不响攒了一沓仇枫寄来的信件。许是怕解萦在谷里烦闷,仇枫把自己去每一处的经历都事无巨细地写进了信里,解萦每次只保留与君不封相关的叙述,其他信件均被她直接烧成灰。
  信件看的次数多了,解萦还真从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她与林声竹虽不算完全断了联系,但林声竹那边回几次信后便不再交代自己的近况,导致解萦也不清楚他身体以外的其他变数。林声竹虽然中毒不如君不封深,但也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养好自己身上的伤,而那时的屠魔会,已经是新人当道了。
  君不封、茹心、林声竹这三人可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茹心身死,君不封遁走。出事之前,林声竹是前途无量的副舵主,出事之后,他被喻文澜有选择地淡化为一个组织边缘人。如果不是与冒牌君不封的抗衡上稍微出了点名头,只怕林声竹现在还被喻文澜发配在边疆。
  直观地看,冒牌大哥出现后的直接受益者便是林声竹,可解萦苦思冥想,仍想不通那冒牌货假扮大哥行凶的理由。
  新一年的春天,留芳谷迎来了十年一次的盛大宴会。
  他们向当世文人墨客、能人异士广发英雄帖,邀请对方来留芳谷与弟子们切磋,在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等诸多偏门上一较高下。
  谷内规定,此次盛典,年满十六岁的弟子都必须参加。
  解萦虽还没过十六岁诞辰,但鉴于盛典十年才有一次,她也就被默认成了与会的一分子,被二长老和四长老寄予厚望。
  解萦综合自己目前的情况,决心只报炼药、解毒、酿酒这三样,其中炼药报的是补药小科。诗词歌赋之类的比拼,解萦不愿意献丑,而机关术,解萦自己也承认,将精力挪移到解毒术后,她的精力有限,只怕比拼也拿不出什么好作品,还是不给亡师丢脸的好。
  炼药和酿酒都是当场提交此前的作品供他人评鉴,准备起来并不算太费事。比起这些,解萦更发愁的反而是武比。
  与留芳谷浩如烟海的奇门淫巧相比,留芳谷的武技确实显得黯淡不少,但之所以会特别举办武比,也是因为前来参加盛宴的多是些文人和匠人,极少有江湖人参与,武比基本是留芳谷内部交流,可以借此机会全方位试验弟子们的成色。
  这盛宴乍看起来是文人与匠人的宴会,实则不然,这是留芳谷为一代弟子们精心准备的大考。大考之后,有人走,有人留。
  解萦倒不担心自己会就此离开留芳谷,她纠结的只有一件事——该不该在武比上竭尽全力。
  七岁来到留芳谷后,即便再忙碌,解萦每天也会腾出一两个时辰雷打不动地练武。大哥当年曾教过她的小手段,早已被她练得炉火纯青,而茹心开小灶教她的那些招式,在君不封隐居的这几年,解萦也都尽数告诉了对方。茹心固然是奈何庄的卧底,对解萦的好却不掺假,传授她的不少招数,都属于很多门派的不传之秘。其中霓裳阁女子的心法和招式,茹心传了全套,对此君不封只是稍加指导,便由着解萦练习;而其他的招式,有了招式而无对应的功法,也仅是得其形,不得其神,君不封对林声竹传给解萦的无为宫女弟子的入门心法稍作改良,得以让解萦更自如地结合本门内力,催动茹心传给她的杀招。
  两位老友不声不响为小解萦的武功精进帮了大忙,对比起来君不封能教解萦的实在有限,但教不了太多,总可以做她的陪练。小姑娘如今见招拆招的本事,不比他差。她的进步他都看在眼里,也很清楚解萦早已是留芳谷年轻弟子中的翘楚。
  解萦如何不知她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有心在武比中夺魁,只是夺魁势必会崭露锋芒,她这些年韬光养晦,不肯在他人面前过多展露自己,就是怕被认出她所学庞杂,暴露身后一直陪伴自己的大哥。
  君不封倒是对解萦的为难不以为意,反是笑着鼓励她好好准备。十年才能赶上一次的盛大宴会,现在若不全力以赴,十年后她二十六岁,也不复年轻时的心境。花期只有一次,该绽放的时令,没必要因为他就随意改变了自己。
  至于他,她大可不必担心。
  “你的遭逢比同辈复杂太多,长老们也总对你抱有期待,如果是你,给出怎样的惊喜,大家都不会意外。”
  赶在清明时分,留芳谷大会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召开。
  各项比试会将前八名记录进花名册,而排名前三的人会被赠以不同的玉雕以作纪念,其中第三名得玉梅,第二名得玉兰,第一名得玉莲。
  与会的人里,也有谷外的熟面孔。
  仇枫赫然在其中。
  此次他不是作为无为宫的道士,而是作为无为宫剑庐的入室弟子,应邀前来参与铸造比拼。
  仇枫早在信里向解萦预告了这个喜讯,来到留芳谷也很热情地邀请解萦去围观他打铁,宣称要为解萦做一把趁手的武器。
  解萦腰间还盘桓着大哥当时委托铁匠师傅为她做的练习用短锥,对仇枫的许诺很是不以为然,哪想这小子竟真趁着比试的功夫,为她做了把轻巧耐用的双手短剑。
  而这把双手短剑,也让仇枫赢得了铸造第四名,与第三名的分数只差毫厘。
  短剑主要以精铁打造,辅以昆仑山上特有的几种矿石,成品隐隐泛着寒光,稍一挥动便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解萦虽不喜欢双手武器,但这成品的特性令她爱不释手,把玩了片刻,解萦挽了几个剑花,毫不留恋地便将它还给仇枫。
  仇枫拒而不收。
  “宝剑配美人。”他轻轻拭去额角的细汗,“没有你的父亲,我活不到今天,就当是报恩,这份礼也是要送的。”
  至于他送礼是为了“报恩”还是另有所图,解萦知趣地没有问,想了想,她还是在诸人揶揄的目光里接受了这套双手短剑,为其取名为“碎霜”。
  仇枫听她要拿碎霜参加几日后的武比,人也有些愣,随后悻悻道:“我看那武比说是二十二岁以下的有识之士都可以报名,我便试着报了名,想着就算拿不到玉莲,也要赠一朵玉兰给你,但如今你报了,我们万一……”
  解萦调笑道:“你现在从我手里把它拿回去,还来得及。”
  仇枫连连摆手:“不不不,送出去的礼物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刀剑无眼,到时小枫哥哥可要小心才是。”
  解萦又是一笑,翩然离去。
  仇枫呆呆望着她的背影,竟也期待两人在武比上的相遇。少时力量薄弱,多是看着师傅和君不封出风头,仇枫没什么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的机会,而现在正是属于他的时代,他有把握赢得她的倾心。
  得了份新礼物,解萦归家自是畅快,可才到门口,想到短锥的去处,她又很是难过,连带着也没了给君不封分享武器的心情,倒是君不封眼尖,席间之间从解萦腰间夺来短剑,就地舞了套流云写意的剑舞,才不慌不忙把“碎霜”还给解萦。
  “成色这么好的短剑,想来也不是铁匠师傅随随便便的手笔,我们丫头这是从哪儿淘回来这样好的武器?”
  “是仇枫在今天的铸造比拼上,现场给我打的。”她的声音细如蚊蝇。
  君不封一句打趣的话差点就要说出口,但意识到解萦最讨厌他开她和仇枫的玩笑,便很自觉地闭嘴,又举起剑端详一二,摇头感慨道:“这把剑铸造起来也属不易,他倒是费了心。”这话一出,也勾起了君不封的一点愁肠,若不是混迹至此,替小姑娘寻找称心如意的武器,本就是他分内的事,哪能轮得到仇枫这小子。
  他转念又想,如果没有当年那档子事,现在的小丫头擅长的项目,怕是也与现在她报名的几项不尽相同。他以一己之力,生生将她的兴趣扭了个弯,而最后,却连长时间旁观她出风头都做不到。可就算自己如今依然无碍,这留芳谷的大会,又哪是他能参加得上呢?一个身无长物的乞丐,既不能给丫头长脸,又不能给丫头喝彩,两相权衡,他竟有些庆幸自己是个“死人”。
  兄妹俩各有各的忧愁,最后还是解萦鼓足勇气问道:“大哥,武比当天,你会来看我的比试吗?”
  他揉揉她的脑袋:“当然会。但你要向大哥保证,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能受伤,不然大哥可不能保证见到你受伤了,我会做什么。”
  解萦冲他做了个鬼脸,又不动声色地抱住了他的臂膀,同他商讨短锥的去处。君不封心里感伤,也不似往日避讳解萦的亲近,他低落地任她搂着,嘴上说着短锥任她处置,却还想着为她寻来更趁手的武器,好好煞煞那“碎霜”的威风。
  第八章较劲(二)
  武比共持续三天,解萦前两天都很轻易闯过,在此期间,她也比完了其他三样项目。解萦年纪轻轻,已经很懂得藏拙的道理。不论谷内谷外,来参加比拼的人多是抱着一朝扬名天下的心思而来,解萦只想检验自己与当世第一的水平差在何处,并不想盲目吸引他人的目光。这几项比拼,她都蒙上了薄薄一层面纱。
  在解毒术上,解萦毫无保留,最终以谷内弟子第一,全场第三摘得一朵玉梅。但在补药比拼上,解萦并没有给出自己的极限。考虑到炼药比拼人才辈出,就是拼尽全力,也很难取得前三,而上好的药品珍贵,平时她都把好药丸紧巴巴地留给大哥,就是拿出去给别人随意品鉴,也会有耗损,解萦精打细算惯了,实在受不了这种浪费。
  补药比拼,解萦是谷内弟子第三,全场第六。
  酿酒比拼,她拿出了这几年比较满意的几款佳酿供评委们品尝,见老酒虫们一个个喝得眉飞色舞,解萦隐匿在参赛人员中,又在不合时宜地思念着大哥。
  若大哥没出事,今天的评委席估计也有他的位置。天下名酒佳酿汇聚于此,就是大喝一个月也喝不重样,他那样喜欢品酒,在这个场合又该有多高兴?
  解萦以谷内弟子第一,全场第二摘得一朵玉兰。赢得玉兰后,她仗着自己面孔嫩,与入围前八的其他人交际一通,还真获得了不少馈赠,一番慷慨的互赠之后,解萦委托谷里的哑仆借给她推车,方便她带着大家回赠的佳酿回家。
  武比第三天,仇枫和解萦都顺利闯入了决赛,仇枫有意在解萦面前表现自己,却不想自己的对手之一就是解萦,从前他只清楚小萦妹妹医术高明,哪想武艺也颇有造诣,但就他一路和留芳谷弟子交手的情况来看,留芳谷弟子普遍武艺稀疏,小萦妹妹怕是也与他们旗鼓相当。仇枫无意在比赛中放水,又担心自己会不会伤到她……胡思乱想之际,只见一旁做准备的解萦收起了短剑,反而备上了一把古朴的短锥。
  仇枫一下急了:“小萦妹妹,你,你怎么不用它和我比试?”
  解萦看他这样就好笑:“打水不忘挖井人,断没有用这武器伤你的道理。更何况我本就不善用双手武器,筹备初选尚可借兵器之锋,但高手比拼,这种不擅长只会拖自己后腿,还不如用趁手的武器更自在。”
  仇枫听她夸自己是“高手”,心里很是高兴,但又想到自己送的武器成了拖她后腿的累赘,一时也挂不住脸面,不由低声道:“这次比赛匆忙,碎霜短剑不算我最满意的作品,这样,武比之后,你把你善用哪只手,喜欢什么样的武器都告诉我,我定会为你打造最合适的神兵利器。”
  解萦摇摇头,伸出食指晃了晃:“仇少侠,报恩可不是这么报的。送的礼物太贵重,往后就成了‘欠’,你总送我礼物,你是期许我能给你什么回礼?先说好,我可不喜欢欠人情。”
  解萦抖擞着精神率先上台,仇枫小声嘟囔着“不是欠债”,紧随其后。
  武比决选与初选单纯的比武不同,比武台正中央支起了竹架,效仿南方舞狮,让参与者去夺最高处的绣球,第一个拿下绣球并稳稳回到比武台的参赛者,则为此次武比的魁首。
  入围决选的参赛者共有六人,留芳谷弟子只有解萦和罗介晔。待大长老讲清规则,解萦也不浪费时间,直接施展起轻功,踩着竹架上的红色绸缎,一点一点向高处移动。
  留芳谷的武功虽不太成气候,但其身法是整个武林公认的飘逸灵动,解萦一身绀紫色长裙,面带薄纱,衣袂随动作翻飞,偶尔可见其清丽真容,当真潇洒轻灵。其他参赛者紧跟在解萦身后,甚至有人已经大打出手,仇枫暂时落后,却不着急去追,待自己将解萦的曼妙身姿欣赏个够,才踩着其他人的肩膀,开始发力追逐。
  场上很快演变成仇枫和解萦你追我赶的戏码,无为宫出尘,留芳谷飘逸,这二位一追一赶,竟不像是比拼,倒像是在表演某种仙气飘飘的舞蹈。
  待两人来到同一水平面,早有准备的解萦率先同仇枫发难,仇枫先前还游刃有余地招架,开玩笑道我们好歹是童年玩伴的交情,没必要上来就对我动手,两人你来我回斗了一阵,仇枫渐渐变了脸色。解萦虽然是用短锥,可他竟从她身上看到了霓裳阁的剑意,若按与霓裳阁弟子交手的法门应对,解萦又总有些惊为天人的变招。
  一路见招拆招下来,仇枫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明显落于下风!
  都说留芳谷的武技比不上谷内其他技艺,可他现在却让一个弱不禁风的解萦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解萦变招频出,激得仇枫的动作也不似开始那般写意。仇枫俨然有和自己搏命的倾向,解萦却见好就收——她脚尖一点,奔赴高点,拿下绣球便要全身而退。
  仇枫哪肯就放她这么轻易离开,腰间盘桓的软剑也缠住了解萦的细腰,女孩轻若无骨,看似被他轻易拿捏在手,她却突然将身一扭,短锥一挑一刺,从他的包围里轻巧脱身。她挑开红绸,注以内力,红绸一路延展至比武台。仇枫正要去拦,解萦却回过头,诡秘微笑里,几枚玄黑的暗器扑面而来,仇枫闪躲不及,右肩结结实实中了一击,再看解萦——佳人已一路踏绸前行,短锥将不速之客拦在身外,她以风驰电掣之速,稳稳回到比武台。
  而他捂着肩头汩汩流血的伤口,也看清了适才落到地上的暗器。
  是带有倒刺的漆黑玫瑰。
  解萦如愿以偿获得了一朵玉莲,至于长老和同门对她这一手功夫的追问,她仅是微笑地张罗着要给仇枫包扎伤口,对他们的疑惑避而不谈。
  仇枫被解萦委托把高台上的其他几枚暗器都一一收回,待替他处理好伤口后,仇枫心悦诚服地祝她得了武比魁首,又小心追问自己能不能留一枚暗器作纪念。
  解萦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抢回玫花锥,正色道:“这‘玫花锥’是大哥替我设计的防身武器,少一枚都不行。”她又和缓了神色,“你若有兴趣,我可以给你画一个粗略的图纸,可以自己做着玩。”
  仇枫听到“大哥”那二字,便对这神秘的漆黑玫瑰丧失了兴趣。武比落败,还成了心仪少女的手下败将,仇枫心绪低迷,连这夜举办的宴席都无心参加。
  他带着武比第二的玉兰回到客房,用着寡淡的斋菜。凝望玉兰之际,又忍不住回想比武台上解萦飘逸的身姿,以及她向自己掷暗器那一刻的狠厉与狡黠。
  忽然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仇枫收好玉兰,赶忙出了客房。一个矫健的身影一闪而过,对方身法快到仇枫甚至拦不住他的衣袍,再定睛细看外面的情况,只见与他同样参加了武比决选的两个武林人士赤身裸体,被生生钉在一旁的墙上。
  仇枫赶忙救下二人,问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哀哀叫唤的两人开始都紧闭着嘴不说,后面其中一个服了软,悻悻道:“我们兄弟这几天见那墨手医仙漂亮,想着离开留芳谷十之八九也再见不到她,不如从她那儿偷点什么做个纪念。我们哥俩儿就摸到那小娘皮的住处,偷了她的肚兜,这不才回到客房,还没等进屋呢,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揍了一顿,衣衫尽碎之余,连肚兜都被他抢走,要不是此次有仇道长相助,我们兄弟怕……”
  看清仇枫的眼神,男人打了个寒噤,不敢说话了。
  这“墨手医仙”便是解萦这几日拥有的名号,其实本是“素手医仙”,但武比上她用玫花锥伤他的那一幕实在令人过目难忘,看似慈悲为怀的小医仙竟也是个“辣手摧花”的黑心主,“墨手医仙”之名也就应运而生。
  这两个登徒子居然敢打解萦的主意!他真后悔救下他俩,就该让他们被钉在墙上,活活流干血而死!
  仇枫正愤愤地想着,突然打了个激灵。
  这偌大个留芳谷,加上自己,恐怕没去赴宴的不超过五人。听这两个登徒子所言,袭击他们的人显然对他二人有什么东西了如指掌,甚至可能是埋伏已久,专程等在他们的客房门口。这二人既能进入武比决选,也绝非寻常之辈,眼下却被来人打得无从招架,再看钉住他们的利器,也不过是谷内随处可见的青竹。仇枫从他们身上的伤处看不出任何门派的内劲,来人竟是仅凭蛮力,就将这两个登徒子的琵琶骨贯穿,直直钉入墙中。
  若不是自己出来的及时,只怕这两个登徒子现在已死于非命。
  这留芳谷上下固然宠爱解萦,遇到这等丑事,行事也不会如此狠厉血腥,而同样的手法,他曾在师傅口中,听另一个人频繁用过。
  是了,这天底下会为了初出茅庐的解萦冲冠一怒之人,不是君不封,又会是谁?
  这两位登徒子还没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还准备拉仇枫入伙,一同去盗取解萦的贴身衣物,仇枫实在看他们的嘴脸恶心,将其两掌敲晕,捆好后叫来哑仆,推着木板车就去了宴会厅。
  他的这番登场着实令人瞩目,而他说与几位长老有要事相商,长老们也只得暂缓酒兴,与他交谈。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长老们嘱咐好掌事弟子如何料理这两个登徒子,两拨人不动声色回到宴会,仇枫直接坐到解萦身边,要敬她酒喝。
  解萦滴酒不沾,也不吃东西,单是抱着大厨们做的杏仁露不撒手。仇枫的突然出现,她虽好奇,但也没多嘴去问。二长老唤她时,仇枫起身跟在她身后,解萦瞥了他一眼,还是没多说话。待二长老讲清解萦身边的变故,她颤着身子低下头,再抬起头,已是一双通红的泪眼:“大哥是回来看我了吗?他既然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我?”解萦越说越激动,抚着仇枫,泣不成声。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各叹了一口气便回到宴会,徒留两个小年轻在外面。
  待解萦情绪渐缓,仇枫低声道:“小萦妹妹,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据那两个登徒子所言,这人应该是逃往了谷外,不论他是不是你的大哥,我都一定会替你这边讨个说法……还有,那碎霜短剑,如果你觉得不顺手,那就把它留下来当个收藏,或者等我有空来谷里的时候,融了替你再做把好的。”
  “如果那人真的是大哥,你会去抓他吗?”
  “……会。”仇枫苦笑,“我现在的斤两比那两个登徒子也高不了多少,只怕与他交手也会落败。但我会尽量追上他,给你一个答案的,我会替你问他,既然一直活着,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要让你一个人孤……”
  “小枫哥哥……”她抓住他的衣袖,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求求你,别伤害大哥。”
  仇枫笨拙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故作语气欢快地安慰她:“不伤他,他比我年长了那么多岁,我怎么打得过呢。”
  “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不要因为今天武比输了我,就因此看低自己。我也只是借着年幼时茹心姐姐指导的几招,才一路走到今天。”
  “果然是她的指点……”仇枫朝她拱拱手,“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耽搁时间了,之后的进展我都会通过信件告诉你……小萦妹妹,保重。”
  送走了仇枫,解萦在宴席上也没待太久,她带了两壶杏仁露便匆匆赶回家中。
  屋里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她如过往那般扣动暗门,进入密室。
  不夜石的盈盈光辉里,大哥稳坐桌前,替她筹备了一桌好饭好菜。
  那些恼人的喧嚣在这一刻纷纷离她远去,她所专注的,只有眼前的那个人。
  君不封的神情有些抱歉,见她回来,他局促道:“丫头,大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解萦一脸红晕,很轻微地摇摇头:“都糊弄过去了,他们以为你逃往了谷外,虽然有心人可能会夜里突然造访此处,但可能性不大。不说这个了。”解萦拿出这几日收到的玉莲、玉兰和玉梅,推到君不封眼前。
  “大哥,这些都送你。”
  “傻姑娘,这都是你凭自己的本事赚来的,怎么不好好收起来,给我做什么。”
  “本来就想着这三样要都拿一遍,送给大哥的。”
  “我一个莽夫,用这些玉雕花做什么?倒是你,不如拿它们趁机改个头饰或耳坠,我们丫头漂亮,戴什么也好看。”
  解萦喜不自胜地坐到他身边,环住他的臂膀就嘁嘁喳喳地讲起这一日的经历,全然没提那突发的龃龉。
  解萦本以为君不封除了对那两个登徒子出手,这一天都蜗居在家,可他竟躲在暗处,悄悄看完了自己的武比全程,还说什么“丫头大出风头的机会,看一次少一次,大哥可不能错过。”
  解萦被他这话哄高兴了,又在他怀里腻腻地撒起娇。
  君不封任女孩撒娇,抬起一旁备着的“离人归”,豪气干云地灌下一碗。
  自打他受了内伤,已经很少像这样豪爽地喝酒。仰头灌了三碗,他的目光有些迷离,憋了半天的话,也只有在这时才敢说出口:“丫头……借这个机会,大哥也该向你辞行了。”
  第八章较劲(三)
  “大哥,你刚刚说什么?”解萦偏过头,朝君不封微微一笑。她虽是微笑,脸上却有着刻骨的讥嘲,仿佛他说了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
  迎着女孩天真而冰冷的审视,君不封继续道:“丫头,你已经长大了,大哥再在你身边待下去,是自讨没趣,不如趁早离开,免得为你招来祸端。”
  离开留芳谷的念头在君不封心里萌生已久,可因为舍不得解萦,这念头被他搁置再三,久而久之,就成了胸口的一块巨石,时常压得他喘不过气。
  今日武比,解萦惊艳四座,那一手玫花锥不止撼动了仇枫,也同样刺到了他的心。
  初初捡到她时,她才是个身高不足量的小豆丁,空洞无光的眼眸里写满了仇恨。那时他抱着她,也不知自己会为她挣来怎样的前程。
  时过境迁,这前程他是一分没替她挣到,但小姑娘自己争气,留芳谷不事武学,她非但能和江湖有名的青年才俊打得有来有回,还能戏耍着从仇枫的反击里全身而退。
  试想自己如果同仇枫一般年纪,与现在的解萦对上,只怕在她手里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解萦这几日总说错过了酿酒比拼对他太过遗憾,可他想,错过了她惊才绝艳的出场,才是真正的抱憾终身。
  白日,他隐匿在人群中,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凝视着那颗闪着耀耀光芒的明星。
  微风浮动,隐隐露出面纱下她清丽的真容。
  他听到一旁惊艳的呼喊。
  再看他的女孩,她掷了几枚玫花锥,在他人的紧追不舍下稳稳落地。眼波流转,她在默不作声地寻找着他的踪迹。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便在滔天的欢呼声响起前,悄然离开。
  充斥着刀光剑影的江湖已然渐行渐远,他仅在见证一个少女的华丽绽放,并从未感到如此自豪。
  君不封清楚这夜是独属兄妹俩的庆祝,趁着留芳谷诸人前去赴宴,他从忘川叉来三条草鱼,沿途捉了一只兔子,准备给小丫头做她最喜欢的家宴。可还没到家,他就看到鬼鬼祟祟潜进屋里的两个登徒子,他们拿了她才换下来的肚兜,姿态猥亵地嗅着,其中一人还拿了她的衣裙罩住自己,下体肆意地摆动。
  回过神来,食材已被君不封远远抛在身后,他紧跟着这两人,心里只有明确的杀意。
  这些年,君不封也反思过自己,在茹心的事上,他的很多决断都太过冲动,硬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如果他还是个身无挂碍的单身汉,那这就是他的命,他认。可他偏偏不是,他背后有家,有天底下最挂念他的小妹妹。
  现在他至亲至爱的妹子受了侮辱,那这贼人该不该杀?
  该杀。
  君不封清楚自己下手将面临怎样的窘境,但他还是毅然出了手。而下手的那一刻他也明白,这一击下去,势必会露出些许蛛丝马脚。
  他的离开已成定局。
  之前一直不提离开,是因为他舍不得小丫头。
  可现在再不走,耽误的只会是小丫头的前程。
  如今话已经彻底说开,那困扰自己多时的巨石也没了影踪,他反而来了勇气,相信自己能抵抗她的柔情攻势。
  看他神色不改,解萦脸上的笑意渐隐,却还是带着点天真地问他:“大哥,你是真要走吗?”
  他点点头,揉揉她的小脑袋:“今天这一出手,是彻底暴露了踪迹,就算今天仇枫想不到你,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找上门。大哥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拖累你。”
  “不会拖累的!”她焦急地拥住他,“我长大了!我能保护你!”
  “傻丫头,一个两个来找大哥,你尚可以保护我,但如果来是一群人,咱们兄妹俩自身都难保,又谈什么保护呢?”
  “我不管!”解萦厉声喊道,“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离开我!”
  君不封满含苦涩地听着解萦的凄厉叫喊,小姑娘像是突然发了疯,对着他又打又踹又骂,她那点力道自是撼动不了他分毫,可听她骂自己,他的心也在疼。
  如果可以,谁会想这么早就从她的人生退场?他明明还没有见到她出嫁。
  “好了丫头,别骂了。大哥之前不也和你说过吗,运气好点就在谷里住,虽然现在看起来是没什么可能,但我就是走,也走不了太远,山下随便找一个合适的村庄,我这边安定下来,马上就会告诉你的。”
  “你撒谎!以前也许可以,但现在你不会!只要出了这个门,你就会离终南山越来越远!巴不得我们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面!”
  解萦一语中的,完全看透了君不封的真实打算。他一时语塞,只得另起炉灶,苦口婆心同她讲大道理,告诉她强留自己在谷的危害,希望解萦能谅解他的苦心。
  解萦的反应亦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她不仅又踹又骂,她甚至还咬他,他越是要同她讲道理,她就越是要咬他。
  君不封也不曾想到解萦会疯成这副模样,他甚至起了点穴一走了之的念头,哪想解萦早有防备,看他这边稍一动作,她就机警地向一旁躲避。女孩通红的眼眸紧盯着他,仿佛两人初见时,她也是这么看他,眼眸里是纯然的仇恨。
  君不封彻底没了劝说的欲望,他被她的反应激得手足无措。若是八年前的自己,将解萦送到留芳谷,一狠心一咬牙,也就不回头了。可如今,好妹子就等于是他的命,她身上稍有差池,他就要疼痛万分。
  眼泪逐渐侵占了女孩的双目,解萦哭得很克制。眼泪从她的脸颊缓缓流下,君不封便顺着这滴泪,将他的小丫头从头到脚好好看了一遍。
  小姑娘,真好看。
  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他想就算自己这辈子毁了,多少也支撑着小姑娘有了一个锦绣前程,这本就是极大的功名,他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
  看到君不封的眼里也有泪,解萦顺势揽住他的腰,头枕在他胸口,静静听他的心跳。
  君不封没有推开她。
  解萦松开手,仰视着君不封满含苦涩的脸。
  现在这个男人已经三十有二了,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挑,英俊,富有力量,让她欢喜,让她崇拜,让她恨不能舍弃一切将之占为己有。
  “大哥,别走了。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我来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她竟说出了这样柔情似水的一句话。
  要嫁他为妻的梦想,他从她幼年就在听,那时他没有当过真,这几年她虽未再提过这想法,但她眼中摇曳的火光,有时也明亮到让他心惊。
  君不封怀揣着某种自作多情的嘲讽,强行控制自己与她亲近,就是为了防今日之局。
  解萦说出这句话,他不意外。
  那个令他最害怕的发展,终究还是到了。
  “我们之间,差了十六岁。我待你……一直是小妹妹。”
  解萦只是微笑:“可我待你,一直是小妹子待情郎。”
  “丫头,别犯傻。不说别的,我一个废人之身,你这样年轻,跟着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只要和大哥待在一起就高兴,这算不算好处?”
  “丫头,别傻了。我们是兄妹!兄妹是不能在一起的!”
  “自始至终,我们没有结拜过,更何况就算结拜了,我们也是没血缘的兄妹,怎么不能在一起?”
  君不封甚至要被解萦的冥顽不灵气笑,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他轻声道:“这句反驳,你是不是想了很多年?”
  解萦同样回以微笑:“从几年前去秦州你拒绝我的那一刻,就在想。”
  “那我的答案,也同那时一样。我们两个在一起,是乱伦。我们名为兄妹,实为父女。你永远是我最惦念牵挂的人,但惦念不意味着要和一个人厮守终身,兄妹感情和男女之情,是两码事。”
  “大哥,就算我们是乱伦。”她抬起头,倨傲地看着他,“你敢承认,你就对我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你就一点也不对我动心?”
  男女之情?君不封确实是没想过,他只是经常被她的光芒照耀到自惭形秽,又在想这样优秀的女孩,到底要怎样的才俊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他苦笑着揉了揉解萦的脑袋:“傻姑娘,我是你的大哥,怎么可能会对你有这种非分之想?若是有,别说是你了,我会先把自己骟了。而且,我若对你有了不该有的想法,甚至还不清不楚对你动了手,今日,你还会对我说出要嫁我为妻的话吗?只怕天底下你最想杀的人就是我。”他顿了顿,“丫头,你现在还小,正是对异性好奇的年纪,对我,也许你只是依赖,若那俊俏的仇道长来的次数多了,你便不会觉得我有什么吸引力了。我有什么好呢,不过是个武功尽失的莽夫,还比你大了这么多……”
  解萦恍惚地笑起来:“可你是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
  “又说孩子话,不说远的,你的几位授业恩师,你的朋友,还有仇枫,你这样说我,又把他们待你的好置于何地。”
  “师傅们待我好,是看重我可以继承他们的衣钵;朋友们待我好,是因为我御人得当,拿捏住了他们的心思;仇枫待我好,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好色的登徒子。可你不一样,大哥。”她的神色更悲哀了,“只有你待我好,是什么都不图。大哥……我是小,可我不傻。你待我的好,我都知道。”
  君不封强忍着心里的酸涩,没将女孩拥进怀里。
  他只是故作浑不在意地一笑:“我确实对你什么都不图,也从来不希望你报答我。你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往后一生也平平安安,过上幸福顺遂的生活,这就是大哥对你最大的期许了。”
  眼见着这话是怎么也说不通,解萦又来了火气,在他胸口猛捶:“老少配的事多了去了!娶养女的也大有人在,凭什么他们可以,你就不可以!”
  这下轮到君不封冷笑了:“我对你好,你便要嫁我为妻吗?我这几年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如果救一个年轻小姑娘只是为了若干年后让她心甘情愿做我的妻,那我只会觉得自己可鄙!解萦,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别再像小时候那样幼稚了!你若真想报答我,那就好好在你擅长的地方发光发热,让自己的名声响亮起来。你成才,便是对大哥最好的报答。别的东西也不必多言,大哥主意已定……你放心,既然你看穿了我的想法,我也走不了太远,等大哥安定下来,我会联系你的。”
  解萦紧闭双眼,恼羞成怒地背过身,高声嘶吼:“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走了就别回来!我讨厌你!”
  君不封在密室门口矗立许久,解萦始终不曾回头看他。
  几年前女孩去谷口送他,她的双眸一直紧跟着他,便是在一团迷雾中行走,他也能感受到她痴痴守候的身影。
  而现在……
  “丫头,别生大哥的气。再过几年,你会懂的。”
  君不封长叹一声,出了密室。
  背后响起了关门的沉重声响,解萦环视着密室里的陈设,面上寒意更深。
  从一年前为他下药那一刻起,她已经料到了今日之局。
  密室,为君不封改造的卧室,为君不封打造的囚室。
  沉闷的声响从上面传来,或许自己下的药粉剂量有些重。
  解萦擦掉眼角的泪痕,抖擞精神出去,要把她最心爱的大哥送进牢房。
  第八章较劲(四)
  君不封如往常一般在密室醒来,周身无力,稍一动作,屋里泛起的竟是铁链的沉钝声响。待到五感渐次恢复,手腕脚踝上的束缚显得尤为沉重,偏头一看,四周摆设亦不复往常,两人玩乐的皮影戏台无影无踪,就连往日的饭桌也被挪远了数寸,屋里如今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空荡至极。
  这几年里,君不封的身体经过调理,内力恢复些许。他提起气力,预备震开锁链,丹田却空空如许,内息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君不封努力了半天,回应他的只有铁链的钝响。
  最初入住密室的那段时日,他曾领着小丫头一砖一瓦搜寻过这密室的奥秘,还真翻出来不少新奇有趣的设置,解萦一度怀疑高人建造密室的用意,等把这密室探索齐全,他俩认定,高人只是喜欢于幽静处独处。
  墙壁四周的铁链,起码在君不封领着解萦探寻那年,还没有出现。既然如此,这铁链也只能是解萦趁他不备,悄然安置的。
  数月前的那次改装,解萦一直没同他说改动了什么地方,他仅在夜里当过几次苦工,偷着去码头帮解萦搬运一些包得严严实实的重物,但凡他问起这些重物是什么,小姑娘便说,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惊喜。
  好一个惊喜!
  君不封放弃动用内力,想靠蛮劲挣脱束缚,可束缚他的手铐脚链与他的身体堪称严丝合缝,像是为他量身定做。
  君不封尚在狼狈不堪地挣扎,解萦进了密室,见他清醒,她竟如往日般欣喜地凑到他身边,冲他甜甜一笑:“大哥,你醒啦?”
  解萦这一笑让君不封有些恍惚,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目前所处的扭曲情况,还可以像往日那般同他正常地说笑,甚至为他送来一碗水,如尚在病中那般扶起他,耐心周到地喂他水喝。如果说平常的箪食瓢饮是兄妹俩的相处日常,显然自己被囚困于此的蓝图也在她心中成型多年,乃至真到了这一天,她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仿佛这本就该是她日常生活里的必要一环。
  将空碗放回原处,解萦复又凑到他身边,亲昵地搂住低落的他,腻声问道:“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君不封扫视着自己四肢的铁链,复又掂了掂上面的重量,嘴唇嗫喏片刻,他苦笑着摇摇头,又垂下头,把玩手里的铁链。
  万千感慨坠于心间,他竟一时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好。
  老话有云,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解萦性子里的偏执,他从认识她的那一年起,就已经心知肚明。
  小丫头,心事重。平时遇到点什么事,她从来都是试图大包大揽地解决,不肯让他看出一点难堪,非得到撑不住时,才肯小小向他透露一角;便是偶然产生口角,女孩也一直咬紧牙关,不肯承认自己做错。
  初入江湖时,茹心就曾给君不封下过判词,“心软”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软肋。年少的君不封不以为然,只当是凡事留一线,善人结善缘。可原来,他的心软只是还没有遇到对的人。
  君不封虽已推测出今日之局是解萦蓄谋已久,但就算丫头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坐在他身边,他也舍不得冲她发火。兄妹俩相依为命多年,他又如何不懂她?从小缺爱的小姑娘,即便如今对外掩盖的够好,本质还是他初遇时的那个小刺猬,多年来,她也只有在对着他时,才会勉强收起自己身上的棱角。他的离谷之日之所以一拖再拖,也是怜她孤苦,放心不下自己走后,她的情况。故而,他虽然恼火她的作为,到底没能发怒。
  可叹孤身一人带着茹心夺命狂奔时,他并不恐慌;身受重伤武功尽废时,他亦不沮丧。但他视若明珠的好妹子向他示爱,他竟一下明白了何谓英雄气短。
  叹息了又叹息,君不封苦笑着哀求道:“丫头,把大哥松开吧。我们是兄妹……哪有妹妹把当哥哥的像犯人一样困着。”
  解萦噘着嘴站起身,恼哼哼地坐到靠墙的木椅上,并不理他。
  据君不封目测,眼下铁链的长度,不足以让自己靠近女孩身前。
  君不封愣神的工夫,女孩心头怒意更甚,白眼俨然要翻到天上。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明明是这丫头片子将自己困在此地,这使小性的样子,倒像是他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连带着他心间横亘的火气也被女孩的幼稚模样冲得所剩无几。
  小姑娘既然像往常那般和他使小性,那他也可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
  想通了对策,君不封盘腿挺直身体,和解萦对坐。
  在不夜石的迷离光辉下,君不封的面孔忽明忽暗。解萦如今得了机会,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他,也就由着自己如鼓的心跳东奔西突。君不封脸上有一股罕见的严肃,这让解萦想起了少时在襄阳,男人无可抑制地对着屠魔会同僚发火时的神情。
  解萦不喜欢大哥对她生气,最后也在他隐隐泛着冷漠的审视下,心虚地低下头。
  解萦很清楚,眼下他们之间的平静只是假象,等到大哥真正明白了她的决意,两人信任不再,恐怕像现在这样的平和都无法维持,他只会锲而不舍地尝试逃脱。在此期间,两人会持续长久的冷战,最坏的发展,大哥甚至会与她形同陌路。她不想和大哥闹到这一步。可除了把他扣住,她又还能做什么呢?
  她把大哥当这个小家的男主人,而大哥看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客。
  既是客,就总有向主人道别的那一天。
  君不封在留芳谷的这四年,是解萦短暂人生里最快乐的四年。
  在大哥来留芳谷久住之前,解萦虽然在谷里交到了一些朋友,也研读了不少技艺,但这些实际并不能撼动她内心分毫,她似乎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始终停留在被大哥救下的那一刻——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有一往无前的底气。
  大哥在她身边待得久了,解萦也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何谓“安全”。大哥不在身边,她就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女,大哥在身边,她就是个有人疼的小妹妹。
  君不封无声无息地占据了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两人早已血肉相连,密不可分。
  解萦从来不做无妄之梦,从探听到大哥有离开的打算,她就在筹备今日之局。很奇怪,她甚至没有想过大哥答应自己的可能性,这个猜想在她心里就不存在。她清楚按他的脾性,也清楚他也一定会干脆利落地拒绝自己。
  如果大哥轻率地答应了她的求爱,甚至像春宫画里的男人那样亲了她的嘴,比起高兴,也许她心里泛起更多的是恶心。
  解萦这些年的所思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和大哥的未来在铺路,但若大哥本来就对她有情,或在听了她的求爱后当场要与她洞房,她怕是会害怕地当场离开,但正因为他不会,他才是她的大哥,是她这辈子最珍重的宝物。
  解萦想让大哥长长久久陪着自己,也希望他能不受束缚,潇洒自在地活。退一千万步讲,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可以不嫁他。两个人每天像现在这样高高兴兴地过日子,过那种可以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她也很满足。
  归根结底,她只是不想让他走。
  隔空对视,沉默半晌,君不封的盘算汇聚到了一处。
  他清楚现在的解萦油盐不进,只怕自己和她讲道理,女孩也会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也怪他这些年对她太过宠爱,捧在手心舍不得呵斥,让她一时有了无法无天的错觉。虽然已经不再生她的气,但君不封预谋发一场歇斯底里的火,好来打破僵局,也借此机会给两人之间好好立立规矩,让她明白兄妹之间的相处分寸。
  打好了腹稿,君不封的怒火如排山倒海般向解萦袭来。
  听着他的骂词,看着他奔突咆哮的样子,解萦先是钝。幼年被二娘弟弟欺负便是这样,她的思绪与肉体似乎隔着半拍,迟钝是一种免受伤害的法宝。
  放空了一阵,剜心的疼痛和谩骂也就随着双方的错位悄然飘散。
  君不封演了场唱念做打的大戏,观众解萦却像樽木偶,纹丝不动。君不封越骂心里越打鼓,连带着之后的重话也带着几分不确信。
  女孩就在他的不确信中渐渐回了神。
  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大哥骂她孩子气,骂她不懂事,甚至骂她心机重……止不住的眼泪在眼眶打转,原本垂在半空中的一颗心反而缓缓落了地,解萦不再为自己的举动心虚,她只是突兀地笑起来,呼之欲出的眼泪被她的冷静克制死死拦在眼眶中。
  委屈与难过的情绪交织下,解萦平静了。
  她纵然有千般万般不好,可她是为了保护他!
  就算自己做得再不对,可除此以外,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君不封隐居四年,对武林的翻天覆地一无所知。他已不单是屠魔会的眼中钉,针对他的江湖绝杀令,赏金还在不停加码,再过一两年,只怕他会成为近年来的恶人赏金之最。别说是现在内伤没有完全好,就算是以最好的状态来迎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又能阻挡得了几次?
  她明明是为了保护他!贸贸然让他走,才会彻底失去他!
  眼下是她留住他的唯一机会,她绝不可能对他放手!
  解萦知道大哥是意欲展翅翱翔的鹰,可她对他的依恋,终究压下了要给予他自由的渴望。只要他不惦念着走,只要他愿意同自己在一起,她的所作所为让自己堕入阿鼻地狱也在所不惜!
  喋喋不休地谩骂听烦了,解萦抄起一旁的空碗,直接砸向她的神祇。
  “你闭嘴!”
  第八章较劲(五)
  君不封的叫骂随着空碗的破碎,戛然而止。
  他和解萦相敬如宾了好些年,见过彼此闹别扭的模样,却也都没有发过大火。刚刚如果不是自己躲闪及时,那碗只怕会直直砸在他的额头上。
  他没有想过长大后的解萦脾气会坏成这样,再看女孩,她的胸膛起伏,脸上亦是不自然的红,显然也被气了个够呛。
  留意到他的错愕,女孩脸上甚至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她用气声问他:“吓到了?”
  君不封如鲠在喉,解萦的举动确实惊到了他,也让他愈发觉得自己走了一招错棋,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忍着干涩的喉咙,硬着头皮继续他的说教。因为清楚之后可能还会迎来解萦的暴怒,他也不敢再重复之前的强硬,几句话说完,君不封又重回了词不达意的劝导。
  解萦冷笑着清理了屋里的碎瓷片,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低下头玩手指。她偶尔也会抬起头,嘴角勾着抹若有似无的讽刺微笑,仿佛对面口若悬河的君不封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君不封被解萦越看越心虚,连劝解的话都说得磕磕巴巴。说到最后,君不封精疲力竭,这场半真半假的戏彻底演砸,他干脆就地偃旗息鼓,躺下身背对她。
  果不其然,他的身后传来解萦掩盖不住的笑声。
  往常两人闹不快,解萦有的是手段使小性,即便他尽数看穿了她的伎俩,也因为疼爱她,从不舍得凶她,只好自己一再吃瘪。有些时候被解萦气急了,他就干脆窝在床上背对着她,用背影告诉小姑娘,他不开心。以往小姑娘会直接扳过他,看着他偷笑的脸,捶他一阵,再气鼓鼓钻到他怀里,同他说说体己话。
  就算生了再大的气,兄妹俩闹这么一出,也就算和好了。
  君不封等着解萦如往常一般扑到自己怀里,与他求和。笑闹过后,他们再谈条件。他就不信在这种亲情攻势下,自己还收服不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解萦也确实动了心思。
  往日玩闹,她总要嘲笑大哥举止幼稚,如今见他还愿意同自己耍这个花招,她几乎要半脚踏进往日荣光的快乐中去,而警觉总是先于欢悦,敲响了她的警钟。
  解萦静静走到男人身边,看着那还在微喘的背影。
  不出解萦所料,君不封出手如电,只是眨眼工夫便将她牢牢箍进怀里。他像童年打闹那般呵起了她的痒,解萦咯咯地笑着,与君不封没大没小地玩闹起来,险些上演了全武行,“武斗”过后,两人都疲惫不堪,君不封晃了晃她的手,恳切而小心地哀求道:“丫头,松开挟制,让大哥走吧。”
  解萦脸上的笑黯淡了,眼里隐隐有波光闪动,她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怀柔也走到了死路,君不封暗暗叹了口气,一狠心一咬牙,他紧攥住解萦纤细脆弱的脖颈,就像握着一只柔弱无骨的鸟,只要稍下一点气力,就会轻易取走她的性命。
  “丫头,别逼我。”
  解萦早有预料,并不害怕。她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即便呼吸不滞,笑容也甚是甜美,她胸有成竹地对他说:“大哥,你是舍不得杀我的。”她顿了顿,又调皮地冲他眨眨眼,“你甚至舍不得伤我。”
  这两句话彻底打在了君不封的七寸之上,僵持了片刻,君不封泄了劲儿。
  他垂下头,认命地苦笑。
  他和解萦相依为命多年,刚才的粗暴已经是他能对她做到的极限,甚至在触及她脖颈的那一刻,他已经在担心被自己粗糙的手攥住,她会不会疼。
  他俩的局,是死局。
  可眼下的他除了锲而不舍地说服,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他只能不厌其烦地重申观念:“丫头,事情的利害我已经给你说的很清楚了,你长大了,是大姑娘了,我再这么跟你待下去,对你以后在武林行走,或者嫁人生子,都是个巨大的隐患。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最挂念的人,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白白误了你的一生。”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大哥藏在这里,往后也只会有我一个人清楚你的下落。我也不会因为你的存在有可能危害到我,就让你轻易离开。大哥,这些年你不是这么教我的。如果我是那个会误了你前程的妖女,真出事了,我想你也还是会挡在我面前保护我。你会为我做到的事,我为什么不能为你做到?只是因为我小吗?你是我最亲最亲的好大哥。以前我就说过我会保护你,这么多年也一直在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就现在的武林局势来看,你在我身边,就是我对你最好的保护。你怕江湖人找上门,那我就不去掺和江湖事,一辈子都在留芳谷陪着你,你也不用替我考虑嫁人生子的问题,从被你救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动了此生非你不嫁的心思了……”
  “解萦!”解萦的冥顽不灵终于激怒彻底了君不封,她的身体也因为他突然的咆哮,下意识发了颤。
  察觉自己吓到了小姑娘,君不封气势变弱,本能要对她说对不起。
  才低下头,解萦出手如电,也不知是哪来的银针,接连戳中他几处大穴。
  君不封体内突然迸发出数股难以遏制的剧痛,折磨得他下意识蜷缩起身体,冷汗也瞬间打湿了身上的衣物。
  解萦从容地起身,居高临下,神情冰冷地看着他。
  “大哥,别做这个梦了,你根本走不了。”解萦有些得意,“你身上的蛊毒是解了大半,但体内余毒未清,如今的你,身体情况只会比四年前还不如,而且你知道吗,君大哥……”
  “君大哥”这个称呼只有年少的茹心这样唤过,而相依为命的解萦这样唤他,有的只是无名的怨毒,听起来甚是刺耳,“你现在已经是个自甘与奈何庄群龙教为伍,臭名昭着的大恶人。屠魔会专门为你发了赏金持续加码的江湖绝杀令,你现在的赏金,但凡是个赏金猎人都会心红。何况像你这样四处为非作歹的大恶人,自然人人得而诛之,当年认识你的人不在少数,出了谷……你确定你能活着回来见我?”
  解萦后面说的那些话,君不封都没太听清,他还沉浸在最开始的震惊中。
  “筋脉俱断,武功全失……可我的身体不是一年前就已经有所恢复了么?”
  在过去的这一年,君不封身上确实多了不少新症状,君不封本来想着,时间到了,不管自己的身体治到了什么程度,他都得走,可这一年下来,他的体内时常泛着无名的生涩疼痛,好不容易恢复的内力也隔三差五在体内乱窜,折磨得他苦不堪言,这种时候,只有服下解萦为他精心调配的药物,疼痛才能舒缓一些。
  他也曾向解萦问过诊,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同他说,这都是解除蛊毒的后遗症,等毒素彻底消散,他的身体就会恢复如常,但在没彻底康复前,这些痛苦会隔三差五地折磨他。
  “我想让大哥活下来,想让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所以啊……”解萦蹦蹦跳跳地走到密室门前,远远看着几度尝试提起真气的君不封。
  君不封尝试数次无果,脸色逐渐苍白,他僵着脖子,不可置信地望着解萦。
  解萦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引而未发的得意微笑。
  急火攻心,君不封吐出数口鲜血,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床褥上。
  他久违的想起了茹心。
  茹心的背叛一直是君不封心里迈不过的一道坎,但他掩饰得很好,从没有在解萦面前表现过心里的不甘,隐居的时间久了,他也渐渐学会了欺骗自己,有足够多的理由为女人开脱。说到底,两人毕竟各为其主,茹心害他十多年,他不怪她。
  可解萦呢?
  他一直把解萦当自己最亲密无间的亲人看。面对这样一个一无所有,隐患重重的炸弹,小姑娘还愿意收留他,隐藏他,照顾他,这需要何等强大的勇气和胆识?而她的每一步成长,甚至都牢牢与他的情况所绑定,解萦无形之间给过他太多感动。他是个活得稀里糊涂的废人,没什么能报答自己好妹子的东西,就是日夜不辞辛劳地照顾她,也都像是亏待。小丫头待他这样好,他也把自己这一生的信任都交付给她,从不多问,从不怀疑。
  可原来,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图谋要害他这么久。
  “丫头。”君不封望着天花板,艰难地开了口,“大哥这些年,是有哪里得罪了你?”
  “没有。”
  “那大哥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够?”
  “大哥对我的照料一直很尽心尽责。”
  “这些年,我可有一分怠慢过你?可有一分伤你之心?”
  “没有。”
  “那你为何要害我!”因为激动,君不封止不住地咳嗽,他试图去捕捉女孩的神情,女孩的心虚仅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到他所熟悉的泰然自若。
  待到他咳嗽渐止,解萦轻声回应道:“因为……我喜欢大哥。”她的声音很是缥缈,“我说过要保护你,也发誓往后一辈子都要你在我身边,大哥,如果没有屠魔会的那些烂事,你走,我也会跟着你一起走,我们兄妹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但现在的问题是,你不能出谷,就是出了谷,也是自身难保。我会替你清除危害到你性命的所有障碍,武功给你带来了不该有的期许,所以,废了就废了吧。反正你也说过,只要命还在,一身功夫没了就没了,活着就好。”
  君不封绝望地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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