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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沪上的十二月,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近几日下了几场雨,雨后又落了雪,便更觉寒意逼人。
  不似北平的鹅毛大雪,沪上的雪,即使下个一整天,也未能在地上见着些飘落的雪花。
  洋洋洒洒地倾泻,转而落到实处,不肖多一会儿便化了,融进雨水里,地面只湿了薄薄的一层,走上去还需小心些,打滑得很。
  因着天气冷的缘故,黎穗之越发懒得动,胡乔梦叫了多次,她也只懒懒地应付一两次,总是在家的时间多。
  这日姚湘晚邀约了黎家兄妹二人吃日式菜,黎曜因问黎穗之想不想去,黎穗之觉得新鲜,便答应了。
  学校放了假,谭正诚也闲下来,黎穗之遂拉了谭正诚一起去。
  这是一家落于日租界内的居酒屋,门脸不大,典型的日式风格。
  门口左右两处相对称的地方挂着两个鸽血红的灯笼,时而被风吹起来,微微地晃动。
  黎穗之和谭正诚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迎上来的侍者履着木屐走得谨慎,替他们掀开帘幔,引着二人前行,木质的地板踩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
  走廊幽深,走了数十步,听得前面传来一道女声:“伊藤小姐,您的客人到了。”
  姚湘晚点点头,含笑注视着谭正诚和黎穗之,微微弯着腰,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位请。”
  门拉开,黎穗之一眼瞧见了跪卧在软垫上的黎曜因,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哥哥来了多久了?”
  黎曜因替她摘了围巾:“刚刚到。”
  姚湘晚招呼了他二人落座,随即半跪在软垫上替谭正诚和黎穗之斟上了酒:“今日风雪大,先喝杯清酒暖暖身子。”
  清酒入喉,倒全然不似想象中的灼烧,黎穗之稍稍抿着。
  见桌上各样菜式丰富备至,她伸手夹了一筷子生鱼片,在碟子里两面沾了沾酱油汁与稍许的芥末,细细地嚼起来。
  叁文鱼片自碎冰块垒成的铺垫上拾起,嚼在唇齿间虽生却极鲜,绵软异常。
  趁着寿喜锅正在火上煮着,翻滚着浓汤,黎曜因夹了几片切得极薄的和牛雪花薄片放了进去。
  涮了叁两下,再一翻转筷子,捞出来放在盘子里,卷了调匀的生鸡蛋液入口,舌尖爽滑又掺了丝汤汁的微甜。
  姚湘晚推了推刺身的盘子,微笑道:“这家居酒屋的料理还算正宗,尤其这道刺身,日本的蓝鳍金枪鱼,鹿儿岛的黄狮鱼,北极甜虾,叁文鱼籽,北极贝,都极新鲜,叁位尝一尝。”
  “伊藤小姐对美食颇有心得。”谭正诚笑道。
  “心得不敢当。”姚湘晚弯唇,话锋一转,“听闻谭先生早年间曾随家人一起东渡扶桑,想来,谭先生对这些也并不陌生。”
  弦乐奏起,是典型的日式腔调。
  歌舞妓随着曲调缓缓跳起,调子时而平缓时而幽深曲折,钓着人的心思,时上时下,听得黎穗之头有些涨。
  曲调悠扬的间隙,姚湘晚看着桌对面的二人,以闲谈的口气问道:“穗之与谭先生,交往多久了?”
  问得突然,黎穗之不知如何作答,正忖度着解释,黎曜因抢在她前头开了口:“穗之还小,家里还不许她恋爱。”
  黎穗之松了口气,转头瞧着谭正诚。
  他镇定自若,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含笑看着她:“给你剥只虾。”
  姚湘晚看向黎曜因,假意嗔怪:“你管教穗之如此之严,只怕她要抗议了。”
  “会吗?”黎曜因笑意颇浓,顺了顺黎穗之的头发。
  黎穗之温言回道:“自然不会。”
  “我瞧着谭先生便极好。”
  黎穗之红了脸,头低了些,有些不自在。
  “好了。”黎曜因握握她的手,看向姚湘晚,“不聊这个话题。”
  饭吃得差不多,再坐下去没什么意思,碍着姚湘晚还要与黎曜因谈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黎穗之与谭正诚起身告辞。
  待黎曜因从洗手间回来,二人已离席。
  姚湘晚灭了烟,又给他添了一杯酒。
  再出来时,路两旁已上了灯,雪下大了些,落在大衣袖子上,簌簌的白。
  谭正诚看了看表,与黎穗之慢慢走在雪地里:“时间还早,去喝杯咖啡?”
  黎穗之蹭着步子,仰头呼出一口白气,细碎的雪光落在眼睫毛上,冰凉晶莹。
  “怕睡不着。”
  黎穗之无限落寞。
  方才席间姚湘晚与黎曜因谈的论的默契十足,从京都、札幌到静冈,从西方社会到东方经济,从天妇罗、玉子烧到味增汤,他处处评鉴得宜,唯她插不上话,难受得紧。
  一路上黎穗之没什么话,谭正诚暗暗观察着她的情绪,也不多言,只是在黎公馆门口分别时,他对黎穗之说:“这个假期,我要回北平一趟,你的生日,我怕是要错过了。”
  黎穗之这才想起来,冬至一过,转眼就是她十九岁的生日。
  “贺礼留下便好。”她拍着谭正诚的手心,朝他眨眨眼睛。
  “定少不了你的。”他笑。
  进门时雪已经慢慢有些休止的势头,黎穗之抱着手炉,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自己投射在墙壁上的暗影儿。
  看得久了眼睛发酸,她兀自起身,瞧见来人,脸冷了下来:“这么晚了在等谁?”
  顾芝仪端了碗茶来:“你不也是?”
  “懒得与你说话。”
  “今晚曜因同姚小姐出去,怕是不回来了。”
  顾芝仪幽幽道。
  黎穗之心下一揪:“你说什么?”
  顾芝仪笑了,瞧她被猜中了心思,便故意吊着她,没再开口。
  气氛有些安静凝重。
  黎穗之撑不住,丢了手里的炉子,走到她跟前儿又问了一遍:“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是哥哥亲口说的他不回来?”
  顾芝仪抿了抿唇:“是又怎么样?”
  黎穗之端详着她。
  她最讨厌的就是顾芝仪每每提起黎曜因,或是看向他的时候,流露出来的那种爱慕的、饱含留恋的、不舍的、难受的、情真意切的眼神。
  那种眼神就像一颗颗沙粒,磨得黎穗之满心满肺都是嫌恶。
  黎穗之挑起眉,逼视着她的眼眸:“顾芝仪,你别以为你进了黎家,就真的把自己当太太了。黎家的人,谁把你当人?”
  顾芝仪并不恼,黎穗之的言辞狠戾,在她眼里不过是小猫爪子,尚且不足为惧。
  她轻轻哼笑出声,声音里透着淡淡冷意:“我自然是不能跟高门显贵里头出来的人相较,可你扪心自问,你如此厌恶我,当真只是为了你父亲?”
  顾芝仪停了片刻,继而缓缓开口:“黎穗之,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只把曜因当哥哥看待吗?”
  无声的爆裂,从黎穗之的四肢百骸传来,有什么地方塌陷了。
  一定是这样的。
  她沉默了很久,才回过神来,眼神如刀子一般狠狠剜进顾芝仪的眼眸。
  “顾芝仪,你胡乱说些什么?!”
  顾芝仪不疾不徐,是存了心要拿一拿她。
  她嘴角勾着笑,表情却是冷冷的:“黎穗之,你会唱戏,便知道,那躲在面具的暗影儿里张牙舞爪的小鬼儿,是什么样子。”
  她掩着帕子,笑了出来。
  黎穗之怒气上涌,狠狠抓住她扬起的手腕:“你若敢和哥哥乱说半个字,我让你生不如死。”
  玉镯子硌得顾芝仪手腕生疼,她忍了忍,面色只露出讥诮:“看来真的戳中了你的心事,黎穗之,你果真一点不会演戏。”
  “顾芝仪!”
  “穗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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