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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眠鬟压落花,蕈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南北朝萧纲
  第85章
  秋月高悬, 北地初秋的夜已经很冷了。大胤谢家军的营地此时很安静,除了前方哨探的兵、营地各处站得笔直的值夜兵,似乎其他人都已睡了。
  夜很静, 静到可以听到伤兵帐中传来的细碎的呻吟。起来巡看的军医给呻吟的年轻小兵换了药, 听着他渐渐平缓的呼吸, 对提灯的药童道:“这次的兵都算是走运的。”充足的物资从后方源源不断送过来,不仅武器粮草, 就是药品都能保障。要是放到以前,还换药?只要死不了都没有药用。
  中军帐中的烛火还亮着,帐子外两列亲兵值守,个个目光湛湛。
  营帐中, 陆辰安搁下了兵棋,同陈先生最后看了沙盘一眼, 确定当前方案没有什么问题, 才活动了一下低得过分久的脖颈。陈先生离开前突然说了一句, “王爷想走一趟, 就去吧。”
  帐子里其他人都听不懂陈先生这突然的一句话, 就这么看着陈先生扶着拐杖,慢悠悠出了中军大帐, 还低声悠悠感叹道:“若待明朝风雨过, 人在天涯, 春在天涯。”
  苍老的声音里是被岁月浸染的嗟叹。
  他们听不懂,只觉莫名心酸。也不敢多问, 都看向他们的郡马爷。他们听不懂没关系, 反正不管陈先生打什么哑谜, 他们的郡马爷都听得懂。
  但这次, 他们的郡马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解释给他们听。
  陆辰安又看了一眼沙盘, 这才抬头问旁边的赵义,“这次接应物资,谁去?”
  赵义回:“季将军。”季将军和郡马爷这段日子可以休整一下,两人已经顶了太久了。经过一番各有胜负的交战,目前北狄和大胤陷入僵持,双方人马都已疲倦至极,都绷着弦儿,等着不久以后的那场决战。季将军为了让郡马爷能好好休息,选择去接应物资。这段日子的战场,该轮到他跟蒋干盯了。
  赵义蒋干早已摩拳擦掌。
  陆辰安摩挲着拇指和食指中指,对在一旁正低声嘱咐蒋干的季德说:“季将军,这次我去。”
  季德一愣,都知道之后的大战一定会对上北狄第一勇士。他们这边是郡马爷挂帅,对上第一勇士的将会是郡马爷。没办法,他们谁的身手都没郡马爷好。到时北狄必然叫阵的,为的就是以“北狄第一人”的一人之勇,鼓舞全军斗志。
  前阵子挫败了北狄想要以大胤郡主威胁谢家军并以此祭旗的行动,剩下振奋北狄挫大胤军势头的压力就落在这个北狄第一勇士身上。
  北狄的这位第一勇士,向来没有敌手,北狄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振奋军心的机会。而他们谢家军也绝不可能不应北狄叫阵,已经商议定,到时他们这边出阵的就是郡马爷。郡马爷压力不小,所以接下来几日,也该是郡马爷好好休整的日子。
  季德还没来得及说话,蒋干先大嗓门道:“郡马爷放心,季将军禁折腾呢,您就叫让他跑这一趟,回来照样拎大刀上战场。”
  陆辰安看着两人,顿了顿,季德立即回过味来,陆大人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回趟家。原来,陈先生是这个意思。接应物资的地方距离肃城是半日的马程,只怕陆大人是打算不眠不休挤出时间回家看郡主。
  他立即道:“如此,谢郡马爷厚爱。”旁边蒋干挠头还对他道:“你可比咱们王爷糙多了,干嘛让王爷替你去——”没等他说完,季德已经推着他往外走了,嘴里边道:“这么晚了,咱们也该让郡马爷休息了!”
  陆辰安看着三人出去,直到账外季德附耳对蒋干低语,还能听到蒋干若有所悟的“哦哦”声,伴着他回过味来的嘿嘿笑声。陆辰安微微脸热,可他已经快半年没有见到郡主了。
  接下来这一战,陆辰安是要拿命拼的。他不死,北狄第一勇士就别想赢。
  教他武功的师傅是武林有名的高手,从无败绩。他曾问过师父一个人怎么能做到一直赢,师父不假思索就告诉他,每一次都要豁出命去打,就会一直赢。因为输的那次,你已经死了。
  这场与北狄第一勇士的交手,他不能输。
  除非他死。
  师父还说,当你不惧生死的时候,你就能始终冷静地观察敌人,于生死拼搏间,没有人能始终藏着自己的弱点。洞察对手的弱点,然后除了击中那个弱点,什么都不要想。那时,即使对方拿走你的命,你也已经击中他的弱点,拿走了他的命。
  即使死,依然是不输的。
  陆辰安看着帐中烛火,想到了该也落了霜的肃城,想到了他出征前谢嘉仪含泪的笑眼。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说:“陆大人,无所不能。”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陆大人,真打不过,就跑啊。”
  想到这里,慢慢变暗的烛火下的男子笑了。
  四日后他骑在马上,朝肃城方向奔驰而去,粮草接应已经办妥,不眠不休,他还有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是用这样的速度打马前行,他能有半个晚上的时间同她在一起。
  马匹飞驰,北地寒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马上的陆辰安却心头发热。
  越来越近了,直到看到肃城的城门,此时已经月上中天。
  他要在月亮消失的时候再次启程,赶往北地战场。
  一个城门就让陆辰安整颗心砰砰跳着,他最后看了一眼月亮,打马入城。
  王府守夜人看到突然出现的郡马爷俱都是震惊的,但他们训练有素,一言不发地把郡马爷迎了进去,重新关上了厚重的王府大门。
  后院今晚值夜的正是如意,一向稳重的人也是惊愕得很,忙一边帮陆辰安卸甲,一边道:“里面是采月值夜,奴才进去——”陆辰安匆匆打断他的话:“先不用,打桶水先让我洗洗。”几天的风尘仆仆,他太脏了。
  如意要去浴房准备热水,也被陆辰安拦住了,“凉水就行,要快。”
  他的时间太少,他还没见到她。
  当采月出来的时候,陆辰安是带着一身水汽和凉意进去的。错身而过时,垂首出来的采月不禁打了个寒战,不仅仅是陆大人周身的凉意,还有陆大人这次归来,身上染上的肃杀之气,这是上过战场,杀过不知多少人才会有的让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
  陆辰安在内寝前的屏风处停住了脚,让自己在暖融融的屋子中恢复温度。借着屏风这边的烛火,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帐,他终于看见了谢嘉仪。
  她还在睡着。
  只是看到,他的心就剧烈跳着。始终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好像直到此刻,周身萦绕不去的杀意血腥,才一下子远了。
  战场上的杀与血,会败坏一个人,让他渐渐对血腥对生命麻木。渐渐,变成另一个人。可是站在这里,陆辰安感觉原本的自己回来了。他重新感觉到温暖,重新感觉到生命的可贵,重新感觉到活着的值得。
  当他终于让身子暖过来,才大步转过屏风,入了帐子,来到床前。
  如有所感,床上睡着的人骤然睁开了眼。
  不过愣了片刻,谢嘉仪几乎要跳起来,“陆大人!”陆辰安忙连着被子按住她,这才把她抱在了怀里,满怀馨香柔软。
  这一刻,鼻尖始终徘徊不去的血腥、所有的疲倦,烟消云散。
  陆辰安这颗在战场血腥中滚过的心,在谢嘉仪这里慢慢治愈,重新恢复了他一身的儒雅。
  谢嘉仪伸手直接探入陆辰安散开的袍中,摸索过去,带着微微的颤抖。陆辰安吸了口气,低声道:“昭昭,我没受伤。”说着拉过她划过自己胸.前的手,吻着她纤细的指尖,“放心,昭昭,没有伤。”
  谢嘉仪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摸到了他的后背,那里有一道划过后背的长疤。谢嘉仪哭了,“你还骗我。”
  陆辰安只好改口:“没受什么大伤。”上战场的人哪里能一点不伤呢,但他真的没有什么要命的大伤。他的目光暗了暗,因为那场需要他拼命的大战还没来。
  可怀中的人太好,让人有那么一刻软弱到舍不得拼命。
  想不计代价地活下来。
  陆辰安忍不住苦笑。
  转而想到,不是说今年秋天,所以这一战自己该会赢的。这一战,他非死不会退缩,这是他欠这片土地的,也是他欠——昭昭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女孩的指尖一点点划过自己后背狰狞的疤痕,晦暗灯光下,只是想到那个画面,就让搂着女孩的人头皮发麻。陆辰安骤然抓住她的手,这次他把谢嘉仪的两只手都扣在了她头顶,可是后背依然有酥麻的感觉,好似她的手依然还在。
  真是——
  “昭昭,不能乱摸。”陆辰安长长呼出口气,慢慢道。时间太短,他还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可身下的女孩却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陆大人,我只是想你。”
  陆辰安扣着她的手在这一刻一下子失了力气,他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
  算了,时间太短,那些话回来再说吧。
  夜寂静,寒声碎。
  屋内温香,罗帐动,烛泪低垂。
  夜要尽了,月已经快要消失了。
  陆辰安重新披甲上马,没有再看身后的郡主,快马朝着夜色消失的地方去了。
  昭昭,等他。
  他会赢。
  作者有话说:
  若待明朝风雨过,人在天涯,春在天涯。——元虞集
  第86章
  身先士卒, 决策千里。这场长达一年的大战,让北狄认识了陆辰安,也让北地人重新认识了他们的郡马爷、靖北王, 带着他们一次次冲锋, 取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还有始终只有谢家军上层少数人知道的——陈先生, 智计无双,神鬼莫测, 决策千里。
  此时已经是建曌三年的春,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年。
  穿着皮甲的蒋干从马上跳下来,哈哈哈大笑:“说什么北狄个个悍勇,还不是被咱们追得往老巢跑。”说着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水囊, 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旁边赵义笑道:“就是北狄第一勇士,最后也被咱们郡马爷挑下了马!”一说起这个, 周围人可就热闹起来了。
  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 可军中人提起依然是津津有味, 热血沸腾。
  “本来以为郡马爷是使大刀的, 没想到郡马爷的□□也这样厉害!”当时两军对垒, 郡马爷和北狄第一勇士的这一枪,大大激励了大胤军心。先头半年与北狄那边还是互有胜负的僵持, 但经过这一场大胤军是愈战愈勇。这场战争, 大胤谢家军这边打得是有准备的仗, 粮草物资格外充足。与北狄预想不同,大胤这次僵持得起, 也打得起, 到最后, 反而是北狄先按捺不住了。
  到了后半年, 随着这一枪挑第一勇士, 大胤谢家军彻底崛起了。而战争越到后面,打得就越是粮草,往年让北地将军们最犯愁的粮草,今年由靖北王府协同朝廷共同调度,成了他们最稳固的后方,供应从未让将士们失望过。如此,越战越勇。
  马旁坐地休息的不少士兵都嘿嘿笑道:“第一次打仗不怕缺粮。”另一个抬了抬自己的盾和矛,还没说话,旁边那个专门练大刀的就先炫耀自己的刀是多好的铁,“那是一碰就见血。”
  有人大声道:“这么好的刀,你们这两年就练一招,羞不羞啊!”说得其他人都笑了。
  这大汉也笑:“我们就练这一招,就是专克那帮杂碎的!”这话确实不假,他们这一队两年来只练习持盾砍马腿,持最沉的盾,用最好的刀,一砍一个准。北狄骑兵只知道大胤克制骑兵的绊马钉和大车,当时见到直接对上他们骑兵的大胤步兵,北狄人还藐视这个靠着坤仪郡主上位的统帅,确定就是个空有好功夫但说起排兵布阵就是个纸上谈兵的,却没想到这次交手成为他们第一场惨痛的大败。当他们重组队形再上的时候,就遭遇了谢家军的连弩,经过改造的连弩操作比以往容易很多,射程更远,穿透力更强。
  把连弩捡回去的北狄将军磨着后槽牙咒骂,这连弩用的都是精铁,更加强了穿透力和杀伤力,这打得是仗?这特么烧的是钱!
  但坤仪郡主有钱,郡马爷有勇亦有谋。
  谢家军还在,忠臣良将还在。
  还有隐在人后的陈先生。
  一年时间,陆辰安带着谢家军不仅打退了北狄,还夺回了燕云南郡。
  此时陆辰安正在中军帐中,又蹿高一截子的明心穿着亲兵的衣服,耳后到下颌留了道疤,但整个人都更有精气神,正和哑奴一起给陆辰安换药。半年前那一战,陆辰安挑下了北狄第一勇士,却是以左手握枪,在敌人受到诱惑攻其右边的时候,拼着挨一刀的风险,做到的。
  那一刀虽然不至于把他右臂整个砍下来,但也狠狠伤了筋骨,从此陆大人的右手,再提不起枪耍不了刀。
  如今整个燕云地区都是大胤屏障,牢牢护卫着大胤辽阔的土地,除非北狄王有能耐把草原十六部都联合起来反攻,剩下的就是小规模的交战,把北狄再往草原深处赶一赶,有季德赵义蒋干等人已经绰绰有余。明日,他就可以带人回驻肃城了。
  肃城。
  原来只是想到一座城,都会觉得心动。
  因为那座城里有他心心念念的人。
  待明心把人都带了出去,安静的帐子中突然响起一个格外别扭的人声:“殿下,要小心。”是哑奴,大约是长久不说话,再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慎重和艰难,还有古怪的异族口音。
  陆辰安披上外袍,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该来的早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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