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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见剑书回来,随口问:“人回来了吗?”
  剑书一下屈膝半跪:“宁二姑娘因下雨回来得早一些,车驾在城门口,正好撞见张大人,她……都怪属下等办事不力!”
  他垂着头不敢抬起。
  甚至连确切的话都不敢说。
  谢危唇边的弧度有片刻的凝滞,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地消了下去,像是一页放进水里的彩画,缓缓褪去颜色,成了一片格外平静,又格外叫人害怕的黑白。
  竟没有责怪他们。
  视线停在那根犹自轻颤的弦上,他轻声问:“宁二找他去了,是不是?”
  剑书只觉前所未有地压抑:“先生……”
  仿佛有一股锥心之痛直直打进来,谢危搭在琴身的手指渐渐暗紧,到底是没有忍住那一股深埋的戾气,垂眸间,抄了那张琴便砸在桌角。
  哗啦一声响。
  琴散了,弦断了。
  他只寂然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
  修长的手指垂在身侧,一缕鲜血顺着被断木划破的口子蜿蜒滴落。
  窗外是潇潇雨骤。
  第239章 厌世
  天色已暮, 提前备下的姜汤已经凉了。
  姜雪宁却仍旧未归。
  燕临那边派人来请他前去商议下一步的动向,谢危便搭垂着眼帘,捡了一方雪白的巾帕将手指上的血迹擦去, 淡淡道:“我随后便来。”
  他放下了巾帕, 让人将屋内的狼藉收拾了, 又吩咐后厨将姜汤温着,便从屋内出去。
  去议事的前厅正好要从姜雪宁那院落旁经过。
  他竟然在道中遇见了沈芷衣。
  这位昔日的帝国公主, 已经不爱着旧日宫装, 只一袭深红夹白的广袖留仙裙, 看方向是才从姜雪宁院落那边过来,但似乎没有见到人, 眉头轻轻蹙着, 神情并不是十分轻松模样。
  她眼角有着淡淡一道疤。
  那是二十余年前天教并平南王一党叛逆攻破京城时, 在她面颊上留下的伤痕。当初在宫中时,总十分在意女子容貌的娇美, 以至于她对这一道疤痕耿耿于怀;如今历经过千里和亲, 边塞风沙,辗转又成傀儡,对外表的皮相反倒并不在意了, 是以连点遮掩的妆容都不曾点上,倒多了一点坦荡面对真实的模样。
  因为有些事,视而不见,粉饰太平, 只不过是掩耳盗铃,欺瞒自己罢了, 该在那里的并不因为虚伪的矫饰而改变。
  下午时候她见过了张遮,本是心绪翻涌, 这偌大的府邸中人虽然多,可也想不到别的能说话的人,是以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后,还是决定拉起找姜雪宁。
  只是不巧,她竟不在。
  转过回廊没两步,沈芷衣抬头就看见谢危。这一时,两人的脚步都奇异地停下了,周遭暮雨尚未停歇,空气里却忽然弥漫着一股凝滞。
  有些事,不必对旁人道,他们之间是一清二楚的。
  什么勤王之师,什么公主懿旨,什么恭奉殿下还朝……
  统统都是没有的事!
  沈芷衣既没有下过任何懿旨,也没有说过想要还朝,一切只不过是幕后一只大手在操纵全局,将她作为了一只摆上台面的傀儡,以为他们要做的种种事情寻找一个合适而正当的理由,让这一切可以名正言顺、冠冕堂皇地继续下去。
  而所谓尊贵的公主……
  连那道城门都不能自由地跨出。
  沈芷衣心里觉出几分讽刺,但终究没表现出来,只是先问:“宁宁说下午出城去找卫梁,如今天色这样晚了,还没回来吗?”
  她是前不久才见过张遮的。
  谢危背着手,没有回答,竟反而问道:“该回来自然会回来。中午时候她已经去看望过殿下,殿下晚间又来寻找,是想告诉她张遮来了,知会她去见上一见吗?”
  身边伺候的人里有眼线,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往上呈禀,这对宫廷里长大的沈芷衣来说,实在司空见惯,已经算不上什么稀罕事了。
  只是当确实地知道谢危了如指掌时,仍旧忍不住为之发寒。
  甚至憎恶。
  她面容冷下来几分,但言道:“只不过有些话想对她讲罢了,如今谢先生权柄在握,已将大半天下收入囊中,实不必对我这么个即将弃置的傀儡如此忌惮。毕竟,你之所以还敢让她见我,不正是因为你确信我绝不会在她面前多言,令她为难么?”
  虽然姜雪宁赶赴边关,一道救了她,然而忻州军、黄州军,却是实打实谋逆的反贼。一名皇族的公主,为反贼所救,本身位置就已十分尴尬。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偏偏她真正在意的人,与反贼的幕后魁首,有着千丝万缕的亲密联系。
  尤芳吟已经故去。
  沈芷衣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心中即便是有千万般的难处,哪怕表面与事实相去甚远,也决计不会向姜雪宁吐露、抱怨半分。
  只因她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不愿使她增添任何的烦恼,再将事态推向不可解决的深渊。
  对此,谢危心知肚明,也并不否认,他只是注视着沈芷衣,没有起伏的平静嗓音带着一种格外的无情味道:“你既知我忌讳,便不该总来找她。”
  这哪里是昔日奉宸殿那位谢少师?
  沈芷衣几乎不敢相信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瞬间,怒气冲涌。
  她寒声质问:“这便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吗?你可有问过,她知不知道,又愿不愿意?天底下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从来没有能被纸包住的火。她率真良善,性本自由,你却虚伪狡诈,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什么也不让她知晓!你把她当做什么?被你关在笼中的囚鸟吗?!”
  谢危道:“她该知道什么?”
  沈芷衣冷笑:“对天教,你先抓后放,放任他们为祸世间,涂炭生灵!沿途之上,多少人流离失所,罹难战火!纵然你要反,这天下从来任人主宰,可百姓何辜?若说你力有不逮,确不能阻,倒也罢了。可偏偏你是有余力而不为,故意纵容恶行,只为呈一己之私!你想要灭朝廷,取江山,大可光明正大打过去,却不必用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下作手段!”
  做了什么事,谢危自己有数。
  他无动于衷,对所谓天下人的生死,也漠不关心,只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沿途所见,满目疮痍,有被劫掠了毕生心血的商人,有被杀了丈夫的妻子,有无家可归的孩童……
  一声声哭,一声声喊!
  沈芷衣是随军而行,不像是姜雪宁与卫梁等人,总要落后几日,但凡所见所闻皆入心间,常常夜不能寐。
  此刻她看着谢危,就像是看着怪物。
  何等冷血之人,才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眨了眨眼,到底还是平静了下来,只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姜雪宁一腔赤诚真心对人,她值得所有人永远对她好,但你配不上她。”
  说完拂袖便走。
  那“配不上”三个字,实在有些尖锐。
  谢居安搭着眼帘同样不欲与她多言,只是走出去几步之后,过往的一切实在是浮现出来太多,太多,以至于原本就萦绕在他心怀中的那股戾气越发深重难抑!
  这一刻,脚步陡然停下。
  他回转身,声音里仿佛混杂了冰冷的恶意,竟冷酷地道:“弱肉强食,世间愚夫只配为人屠戮!公主殿下立于危墙,该当慎言。便有一日,我杀尽天下人,也只怪天下人甘为刍狗!”
  言罢已不看沈芷衣一眼,径直向议事厅去。
  沈芷衣望着此人背影消失在层叠廊柱之间,只觉那平静的躯壳下,藏着一种即将失控的狰狞与疯狂。
  一阵风吹来,才觉寒意遍身。
  她轻轻摊开手掌,两块碎片拼凑起来的兵符,静静躺在掌心。看得许久,竟觉出一种荒谬的悲哀来,闭上眼,一点一点用力地攥紧,任由它们硌得生疼。
  *
  姜雪宁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恍惚如穿行在两世的幻梦中,周遭花树之影交叠而去,倏忽之间好像化作了她两世所见所识的那些人,让她头重脚轻,竟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直到斜刺里一只手掌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这才回神。
  雨已经小了,燕临没有撑伞。
  他穿着一身劲装,看她失魂落魄模样,不由皱起了英挺的剑眉,只是胸臆中偏有一股异样的情绪在涌动,使得他第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姜雪宁看向他。
  他渐趋成熟的轮廓为降临的夜幕覆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低沉,本是该问“你去了哪儿”,可话出口却变成了:“宁宁,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姜雪宁怔住。
  燕临的手还握着她胳膊,沉黑的双眸凝视着她:“我有些怕,在那个梦里,我对你好坏好坏……”
  梦……
  若说她先才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恍惚,这一刻却是被惊醒了。
  一种前世遗留的恐惧几乎瞬间袭上心头。
  眼前燕临的面容竟与前世在她寝宫里沉沉望着她时,有片刻的重叠,姜雪宁心底狠狠地颤了一下,几乎没能控制住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一下挣脱了他攥着自己的手掌,往后退了一步!
  燕临看着,但觉心如刀割。
  在对姜雪宁说出这话之前,他甚至还在想,只是一场梦,一场梦罢了。
  可为什么,她真的如此害怕呢?
  少年的声音里,隐约带上了一点沙哑的哽咽:“你说的梦,我做的梦,都是真的,对不对?”
  他还是这一世的燕临。
  姜雪宁望着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便立刻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伤害了他,可她也没有办法控制。
  世间还有这样奇异的事情吗?
  又或是今日听了张遮讲述的那些,生出了一种前世今生交汇、难辨真假虚实的错觉呢?
  不……
  她摇了摇头,竟觉头疼欲裂,不愿站在这里同燕临再说上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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