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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终于远远看见戒堂的屋顶时,余光里猝不及防看见了妙慈的身影。小沙弥站在角落处一脸惊惶地看向他,犹豫再三之后站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季施主……”
  他看向妙慈,想安抚一下小孩却有心无力,只能问道:“你观尘师兄在戒堂吗?”
  小沙弥被周围许多师兄师弟注视着,开口也变得困难,仿佛悬清寺的背叛者一般惭愧地低下头,片刻后又猛地抬起。
  “季施主你快去吧!观尘师兄被绑在戒堂里,其他人不准他离开!”妙慈推了他一把,“他是被骗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施主快去把师兄带出来吧……”
  妙慈因这个举动遭到了周遭和尚的呵斥,而且不止一个人。
  “妙悟师兄说了,都是他让住持破的戒,你怎么……”
  “你不能助长歪风邪气,他应该被一起关进戒堂……”
  “妙慈你回来!”
  季别云将小沙弥揽了过来,挡住了那些斥责,将手掌搭在妙慈肩上,冷冷地瞥了那些人一眼。
  “你们竟将住持关进戒堂,有何凭据?”他道,“如今还想要关我,又有何凭据?”
  没人正面回答他,只是纷纷戒备地朝后退,他便拍了拍妙慈的肩,轻声道:“别怕,我会将你观尘师兄带出来的。”
  妙慈还想说些什么,季别云安抚地看了一眼,便继续从拥挤的人群中走过,顺着阶梯往上走。
  越往上,那些和尚的目光便越是尖锐,仿佛一柄柄无形的刀剑试图将他刺得千疮百孔。幸而他曾经历过真实的刀光剑影,也见过了数不清的生死存亡,或许是因为心变得硬了,车就不在乎这些带着偏见的目光与流言蜚语。
  他只想把观尘从这地方带出去。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森严老旧的戒堂出现在视野中。
  他以前没有来过,以为戒堂会和悬清寺其他宫殿楼宇差不多,然而这座建筑却更加死寂。年头似乎已经很久远了,外层的漆已然斑驳脱落,所谓窗户也全都被封死,外面的光透不进去,里面的情形也现不出来。
  而此时此刻,那扇正中间的门彻底打开,一个被绑住的人影跪在戒堂正中,背对着外面。
  看见那背影的一刹那,季别云全身的血液都上涌,变成了滔天怒意,脑中嗡嗡作响。
  他们竟然将……
  观尘怎么能够对着那尊毫无生命的木头雕像负罪下跪?这些人凭什么绑住他,又凭什么心安理得站在这里享受观尘所谓的罪过?
  季别云浑身颤抖,差点拿着刀直接冲上去。他已经在想象中屠了一遍悬清寺,瞬息之间又回过神来,忍了又忍才咬牙道:“是谁绑了观尘,出来。”
  他视线盯着地面,从未觉得忍耐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他分不清那些似哭似笑的杂音是在耳畔响着,还是存在于自己脑海,以前经历过的痛苦感受全都涌了上来,化为无数人的低语,烧得他快神智尽失。
  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停在他面前。
  季别云缓缓抬起头来,看见了妙悟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寒光乍现,不过一瞬间,却寒刀便已经架在了妙悟脖子上。
  “你凭什么绑他,他有何罪?”少年语气还算平稳,但眼里的杀意已经藏不住。
  妙悟没有退缩,甚至连语气也像之前那样古板:“他杀了一个不是必须要死的人,还试图瞒过悬清寺所有人。”
  季别云不想去管妙悟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只是突然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他抬起刀,将刀尖点在妙悟心口处,手上用了力气将人往后推。妙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一步地朝戒堂门口的方向倒退过去。直到脚后跟已经抵在了门槛上,季别云才收住力气。
  观尘的背影被妙悟挡住了,季别云看不见,别人也看不清。紧绷得快要断掉的思绪稍微有了喘息的余地,他闭了闭眼睛,开口道:“所以呢?我杀过不少人,是不是现在就该下无间地狱?你这么嫉恶如仇,怎么不亲手将我送下去?”
  刀尖已经刺破了衣裳,略微嵌入皮肉,妙悟却浑然不觉般死死看着他,“观尘原本前途无量,他万不该杀人,更不该还想掺和朝廷那些尔虞我诈。他以后将是悬清寺的高僧,也只能是,绝不该蹚这一趟浑水然后从悬清寺突然消失。”
  季别云心中的愤怒更盛了,脱口而出:“你以为观尘为了谁!”
  眼见妙悟没回答,他收回却寒刀,转身指向不远处那些僧众。
  “你们又以为观尘为了谁!若不是念在觉明禅师的恩情,我绝不会容忍他为了你们这群蠢材铤而走险!他想让悬清寺从此高枕无忧,你们呢?你们还记着那狗屁功德,还想让观尘以后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他依旧每日念经讲经,你们脸上便有光了?”
  妙悟的嗓音固执地响起:“悬清寺不需要他来拯救,若他的方式是在权谋斗争中越陷越深,在红尘里无法自拔,那也毫无……”
  “你们当他是什么,是门上的牌匾吗?”季别云激动得眼底泛红,每个字都掷地有声,“牌匾就不会破戒也不会杀人,你们不如抱着太祖留下来的十方清净做一辈子梦!”
  他看着那些人,心中有百般不甘。
  “总之我不怕杀戒,真想把你们全都杀了……”
  “别云。”
  一声轻唤在身后响起,季别云身体一僵,堪堪止住了杀人的念头。观尘当着悬清寺所有人的面唤他的名字,毫无旖旎,却让他心头一颤。
  “过来帮我。”
  季别云看着那些和尚的表情,从他们恐惧而慌乱的脸上得到了一丝快意,但也只是毫无用处的快意,并不能解决什么。
  他咬牙收回了却寒刀,逼迫自己转过身去,朝戒堂走去。
  妙悟挡在门口,胸口上已经渗出了些许血迹,却还是坚持道:“你不能进去,也别想带他离开。”
  “若悬清寺没有观尘,你算个什么东西?悬清寺又算什么?”季别云压着声音,不想让观尘听见,“你再拦我,我能将这里所有佛殿都砸了。”
  “滚。”他冷冷骂了一声,抬手拨开妙悟,一掀衣角跨过门槛,沉默地走到了观尘身后。
  观尘即使跪着也跪得笔直。
  双手被缚在身后,腿却是自由的,季别云看见了却不想面对现实,因为观尘很有可能是自愿待在此处的,若想反抗的话早该离开了。
  僧人没有回头,只低声道:“帮我解开。”
  他按捺住万千思绪,想问对方为什么要跪在这里,却没能问出口,最后只是挥刀斩断了麻绳。绳索掉落在地,观尘的双手重获自由,他眼见地瞥见了僧人手腕处极深的红痕,克制着发疯的冲动。
  观尘做的第一件事,是对着前方的佛像伏地跪拜。僧人膝盖下并没有蒲团垫着,俯身时额头直直触到坚硬的地面,发出闷闷的响声。
  季别云不想看这人对着神佛卑躬屈膝,他几乎想一把火烧了整个悬清寺,将那些笑着的、横眉的、平静的佛像都毁了,一个都不剩。他恨每一尊佛像,恨每一句佛经,也恨将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命运。
  他握紧了却寒刀,问道:“观尘,你愿意跟我走吗?”
  僧人没有回答,只重重地又磕了两个响头,虔诚而专注。
  季别云何尝不明白观尘在拜什么。这人拜的不是佛,也不是菩萨,而是过往的佛缘,是那些在悬清寺里让观尘得以活到如今的恩情。
  他倏地回想起来,小时候观尘对他讲过自己的身世,那时的他没有全部听懂但记住了每句话,现在记起来再默念一遍,只觉得字字诛心。从出生起便身不由己,被家人贩卖之后辗转各个家庭,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被迫出家,可观尘将那些苦难都好好地消化了,看不出一丝痛苦与遗恨。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在受了如此多磋磨之后还必须缄口不言。
  观尘不能恨,他便替观尘恨。
  他垂眼看着僧人,伸出了手。
  “我带你走。”
  观尘目光在那尊佛像上停留了片刻,转头看向那只修长白皙但布满厚茧的手,然后抬手握住了。
  作者有话说:
  迟到了抱歉,这章太难写了,预计再过五章完结
  第111章 拜别悬清
  或许是因为跪了太久,观尘起身时有些僵硬。站起来后却先将手掌贴上季别云的后颈,安抚一般轻轻揉了两下。
  “没事的,别气了。”
  季别云被安慰得没了脾气,那些打打杀杀的欲望也都收了大半,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般低声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跟他们说,快一并说了,我等你。”
  观尘低低应了一声,越过他朝戒堂外走去。阴沉的天终于有零星雨滴落下,砸在住持袈裟上,晕开一团又一团的深色痕迹。
  妙悟看见观尘出来,问道:“你对得起觉明禅师吗?自你来到悬清寺,禅师便对所有人说你是我们之中最有悟性的那一个。我们每一人都认你能够接过禅师衣钵,对你寄予厚望,但你破了戒不算,还要掺和朝堂之事,悬清寺不该有这么一个住持。”
  秋雨下得一点都不爽快利落,软绵绵得像是与风在缠绕,丝丝点点落在人身上,将寒意编织成网笼住整片大地。
  观尘当着悬清寺所有人的面,神情一如往常。
  “斯人已逝,觉明禅师如何作想,我们都无从知晓,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了。”
  妙悟气急,“悬清寺百年古刹,清名不能毁于一旦……你要走,我不阻拦,但你必须将秘宝留下。”
  季别云在后面听得一愣。
  秘宝?难道观尘已经将秘宝从藏宝阁里取出来了?若被外界知晓,必然会轰动大梁,说不定还会引起动乱。先帝曾说过,一旦秘宝离开藏宝阁天下便会有动乱灾殃,虽然此话是假,但世间不乏信以为真之人。
  观尘语气里没有任何不满与怒意,反而带着疲惫:“师兄,长痛不如短痛,悬清寺必须要经历这一遭风雨,藏在这山上只是自欺欺人。我不愿避祸,甘愿以观尘的身份为悬清寺做最后一件事。”
  妙悟怔愣片刻,更为恼怒了,“你连觉明禅师给你的法号也不要了吗!你以后还修什么禅!”
  “从我杀了人的那一刻起就不配留在此处了,又何来禅心。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将这一身住持袈裟送还回来的……方才我已经拜别过了。”观尘说完之后回身看向季别云,“别云,我们走吧。”
  季别云有些恍惚。
  从在灵州重逢开始,他便知道观尘是悬清寺的大弟子,在整个宸京都享有名望,那样一个年轻而沉稳的高僧仿佛生来就该担当大任,从觉明禅师手中接过悬清寺。可观尘如今说自己何来禅心,这仿佛是一记重锤,敲碎了观尘属于悬清寺的那一部分,敲碎了那个近乎完美的幻象。
  多讽刺啊,为世人讲经消孽的僧人,却已经不配拜佛参禅了。
  观尘与佛祖的缘分是强求来的,如今又被迫还了回去。
  季别云在僧人的目光中走了过去,然后垂眼攥住了观尘的衣袖,就像之前在暗地里撒娇那样。他走在前面,拉着观尘迎向了前方围堵的人群,这一次不需要他主动开辟出一条路,那些和尚自己退开了。
  季别云顶着那些扰人的眼神,却在想,最后是他将观尘带了出去,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亲手断绝了观尘的佛缘?如果是的话那便很好,他可以来当这个坏人,若世上真有佛祖菩萨,只惩罚他一个人就好了。
  不知是谁突然骂了一声“罪人”,将季别云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声斥骂打破了诡异的平静,越来越多的斥责声从两边传了出来,混杂在一起。他分辨出了许多话,大多数都是骂他的,说他勾引出家人,恬不知耻,也有骂他毁了观尘毁了悬清寺的。
  他没生气,甚至忍不住笑了一声。
  说得对啊,他就是那个让观尘动了凡心的罪人,可那又如何?他们两人的事情还轮不到外人置喙。
  季别云松开了观尘的衣袖,下一瞬却直接拉住了对方的手,倔强地握住。
  不是说他勾引出家人吗?他就勾引给所有人看。
  他没有回头,便看不见观尘的反应,只知道那只手很快回握了过来,紧紧扣着他的手掌,像是怕他会逃跑一样。
  季别云心口一颤,心中深处那几个死结忽然就解开了一个,连带着灵魂也轻了许多。他终于抬起眼来看了看天地,虽然天色阴沉见不到多少日光,但这场雨下得很好,拂过身边的秋风也很好,甚至连那些为佛祖为悬清寺鸣不平的人也顺眼多了。
  他将却寒刀收回鞘中。
  路过妙慈那小沙弥时,季别云甚至有闲心留下一句话:“把你师兄带走了,你多保重。”
  妙慈似哭非哭地对他们挥了挥手,还没长大的模样,但已经懂得闭口不言了。
  来时望不到头的长阶在这会儿变得很短,他们很快离开了人群,又回到了前面那片无人的佛殿群里。
  季别云固执地践行着“带观尘离开”的诺言,一路上都冲在前面,没对观尘说话。直到这会儿,牵住他的那只手稍一用力,将他拉了过去。
  他有些茫然地回头,僧人却许久没说出话来,半晌后叹了一口气,如同也解开了什么心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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