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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维拈起那片花瓣,端详数息,无声地抬头。他与我对望,眸光幽邃而平静。
  看啊,又是这样的平静。
  我简直感到厌烦,也许是厌烦永远平静的他,厌烦对所有人都永远平静的他,也许是厌烦时时为这样一个平静的他所惑的……我。
  “阿妍。”崔颢抓住我的手臂。
  “让阿妍说。”王维又将那片蔷薇放下,放在了那张誊着诗作的纸上。
  他的神情里,又有一点无奈和宽纵的意味了。
  他宽纵我,也宽纵张五娘子。他为什么要对每一个爱慕他的女孩子这么宽和?
  不,不是厌烦,而是恨。我恨他的宽和,恨被他宽待的所有爱慕者,包括我自身。那种宽和,是不是一种薄凉?对她的薄凉,也是对所有人的薄凉,掩于温和仪态之下的薄凉。
  他为什么要耐心地教我骑马?为什么在青溪水畔那么温和地宽慰我?我想着,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也没意识到这一问有多刺骨:“你也这般宽纵她吗?”
  崔颢吸了口气:“阿妍!”
  他们都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王维沉默了许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襕衫,踏上了芒鞋,慢慢地走到阳光里。移动间,编织鞋子的芒草擦过砖石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襕衫是士人的装束,芒鞋却是隐者的爱物。很矛盾,像他现在的表情。
  我越说越快:“那日你在市上,买了一面汉朝的铜镜。”
  “嗯。”
  “那面铜镜背面的铭文……”
  “‘愿长相思,久毋见忘。’”王维截断了我的话。
  汉朝人铸造铜镜,往往在镜子背后镌上一两行铭文,文辞深婉郑重。[1]
  我想问他:愿长相思,久毋见忘,你……
  记得谁?又忘了谁?
  他仰头向天,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转过脸,认真地看着我:“阿妍,你问得好。我很少这般宽纵阿瑶。因为阿瑶万事无不得体,不须我来宽纵。我……殊少有宽纵的机会。”
  “宽和的姿态,于我而言,只是积久而成的习性与伪饰。我和明昭年少相识,你可以问他,我们在宁、岐、薛几位亲王的府上,是否……只能宽和待人。”他又道。
  崔颢抹了把脸,大踏步走了。
  “这话,论理我不该说。但是,有时,我甚至想,阿瑶行事得体,使我不必着意宽纵她,实则……是一种幸事。因为,时日久了,我经常分不清,我的宽和,究竟是出于伪饰的习性,还是出于特别的爱护。我愿意宽和待人,但不愿以伪饰的宽和待阿瑶,待任何我在意的人。”王维将语速放得很慢,不知是为什么。
  我说不出话。
  “至于你,阿妍,我待你宽和,既是因为你是明昭的阿妹,也是因为,不止我阿娘和阿琤……阿瑶也很喜爱你。她说,”他将视线投向低垂的深绿柳枝,“她很喜欢给你梳头发。打扮你的时候,她很开心。她还说,阿妍有时聪慧,有时痴傻,反而比一味聪慧的人更加惹人怜爱。我想,她说得不错。”
  “是这样吗。”我自语。
  “总之,阿妍,多谢你。多谢你问我,多谢你……替阿瑶问我。”他的话语里,终于明明白白地显出一缕深浓的苦涩。
  我胡乱点了两下头。
  “至于张五娘子,我待她宽和,无非习惯罢了。你不要多心。”王维弯腰,襕衫的袖子拂过几案,那枚蔷薇花瓣便轻飘飘地落了下去,与阶下的落花混在一处。
  我动了动嘴唇,立刻靠直觉答道:“我有什么可多心的?”
  王维的动作陡然一顿。
  “我失言了。”他说。
  回到我住的院里,崔颢背对着院门,立在屋前。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转身,双目灼灼地盯着我。
  对王维一通质问之后,我感到彻骨的疲倦。但对上崔颢的眼神,我又一个激灵,不得不打起精神:“阿兄。”
  崔颢忽然又笑了,但那笑意,也似是压抑着什么:“你知道现任通州刺史是谁吗?”
  “啊?”我茫然。
  “现任通州刺史,姓李,名昌,字适之,是贞观朝的废太子李承乾的孙儿。他的父亲是废太子的长子,原本该做储君的。”
  “啊。”
  “他尚未及冠,便做了官。有一次他经过扬州,去看望一个姓许的人,盖因许君曾有恩于他。他到了许家,才得知许君已然逝世。他问许君的妻子,家中可有什么待办的事。许君的妻子说,女儿的婚事还未定下,她很担心。他便问:‘我可以吗?’于是和那位许家女郎结了亲,亲自来照料许君的女儿。”
  “哦……”倒是好一段传奇。我懵懵懂懂,崔颢怎么突然讲起一位天潢贵胄的传奇逸闻来?难道御史台在搜集证据,要弹纠这个什么李太守?
  “我可以吗?”崔颢又低声念了一遍这句话。
  我有些发愣:“啊,这位李太守很有魄力。这句话委实……”很像言情小说里会有的台词。不过,“你们男人也喜欢这种故事吗?”
  崔颢走近两步,脸上的神色很难形容,一时像是生气,一时又像是急切。他的幞头上照例簪着小小的茉莉花,在暖风中洋溢清幽的香味。
  我不觉踮起了脚,凝神嗅那香气——没有空调的唐朝夏天,最能安慰我的,就是茉莉花的清香了。这种气味,让我想起家乡,我真正的家乡。北京人爱喝茉莉花茶,自前清时已有之,每被南方人士讥为不知茶、不解茶。但在我心里,没有满院子的茉莉香,夏天就总像少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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