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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幸将身体重量都贴在地铁门边的金属扶杆,脸无处躲,只是愧怍地低着,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地铁声响时她也辨不清那铃是救命还是害命,门一开她几乎跌将出去。
  不记得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记得撞到了拦路柱,膝盖好像在痛,又好像一路畅通,疼痛只是躯体化的一部分。
  审慎落下两道门锁后程幸整个人被打碎,气力全失,跌落在地板上。
  帆布包跟着主人倒地,包里的小物件窸窣响动一下,便像被摔死了一样没了动静。
  程幸膝盖硬生生磕在玄关地毯边缘,连痛都感觉不到,她手贴在冰冷的地板,脸僵在手背,闷闷地哭。
  以朝拜的姿势哭灵。
  她很久没有发病了,难得发病才更难熬。
  身不由己,呼吸困难,表征像溺水,哭声断断续续的,痛苦却源源不断。
  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安稳的地方,处处都是烂疮,脓血从五脏六腑往外渗,大脑像四面围墙将她的神智堵截,眼泪刷满,无形的手指在上面用血一遍遍地写着“死”字,横竖都是死,里外上下处处是死路,程幸哭得愈悲。
  她颈项被扼住般痉挛,胃里泛起潮烈的酸气,勉力从玄关爬到卫生间,瓷砖地面冰凉,手掌膝盖都要冻出露珠,她站起身扶着水龙头要吐,眉目和喉口一同拧起,低吼穿插进清冽的水声,如此反复多次却吐不出实际,吐得太阳穴警报,好似下一秒就要呕出灵魂地制止她。
  程幸抬头与镜子里狼狈仓皇的女人对视,她嘴角还挂着失禁的唾液,面色是失血苍白,眼皮鼻尖却涨得通红,身体抖得视线无法聚焦,摇晃的那颜色像鬼。
  她被这画面刺激到颤抖的症状愈发严重,只觉地动山摇心肺俱碎,她挫败地低下头欲洗一把脸,动作却阻滞到像强将两面同极磁铁贴紧,逆抗大于顺合,明明是同一个人的身体,手和头却南辕北辙,简单的动作竟耗费数分钟才完成,清水成了眼泪的溶液,敷了满脸倒仿似哭得更狠了。
  她拍停水龙头时手背撞上出水口边缘做工粗糙而致的尖锐,她倒吸一口气,却不是痛得,是爽得。
  太危险了。她不能自残。
  立刻收回手。
  但要发泄的。
  她忽地像毒瘾发作般目标明确,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力气,直起身回到玄关,找到被丢在地上的郁金香,苦橙色躲进地板的深棕里,何其无辜,才发觉那美刺眼。
  她表情呆滞,眼中却灌满显而易见的恶意,双手握拳,一下一下锤打着花,花朵和茎叶一视同仁,饱满的形状被锤得破裂,球体被破坏成平面,像她一样残疾了。
  程幸笑的模样比哭还沉痛,指根关节长出比眼睑浮肿还病弱的红色。
  发病多次,她早明白只有疼痛能勉强唤回流失中的她自己,但这方式太血腥太残暴,她不想走这捷径。
  可她现下的好转还是依赖于自残。
  程幸发抖的症状缓解了些,她终于毫不费力地剥开廉价塑料纸,像剥开衣物,用手将花瓣抓瘪出萎谢的破败,再摁灭烟头一样把火苗般盛极的花苞碾死在地面,地面沾上淡黄的汁水,像昆虫被指腹压死后残留纸面的液体。
  这样才算是死透了吧。
  要是人的生命也如此易于毁灭就好了。
  发病劳心伤神,大地震后是搬砖弄瓦的漫长重建,以胶带拉开一圈施工警戒线,警戒竟更具安全意味。
  程幸的呼吸渐渐平稳,心下异常平静,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睁着眼睛却不知道眼里装着什么。
  窗外是长街晚灯,天色昏沉得像一夕之间满地长出老旧的楼房,挡得夜空无处去,星星站在路灯背后,简直像沾光。
  她的生命也荒芜到似这夜景杂草丛生,早知道就不买花了。
  抑郁症使她的记忆力衰退,从前读过数十遍的《死者的葬礼》,此时只能记起一句引言——
  “西比尔,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死。”
  铁线莲和紫杉围拢在她的墓碑旁,经年累月地赞颂她的死,世间繁盛或衰朽都被阻挡在泥土之外,死亡切断她和世界本就微弱的联结,庞大到吞没她的痛苦和微小到流于指缝的快乐都再与她无关。
  我想要死。
  从未如此下定决心过。
  她搂着木板迷途漂流至极深暗的海,忽而望见了咫尺可及的灯塔。信念坚定,方向明确。
  是啊,她快要死了。
  程幸坚毅地从膝盖间抬起头来,精神意志都整装待发,她异常乖巧地靠墙坐着脱掉鞋子,以从未堆积至此的耐心解鞋带,从鞋柜里找出拖鞋换上,才看见鞋柜最底层藏着一双男士拖鞋,也不是藏,只是她一直不曾留意。
  那不是属于她的物品,想起那鞋的主人,他的面目在雾气中清晰,程幸被那人抓包般心虚又崩溃地跌坐回地上,蓄势的气球被细针扎得登时气馁。
  病痛趁机预备卷土重来,这次她连物理痛苦都快感受不到,她谨慎地呼吸,翻箱倒柜地回忆路江寻。
  从前路江寻约她吃饭的借口总是大同小异,她从未质疑过他行为的动机,像是笃定那动机趋于浅薄,从餐桌到床板,她只觉得合理。
  因为需要上床,所以以饭局作引,可现在这条因果链被路江寻独自吃饭的画面彻底切断。
  她在脑内排练每一餐饭前路江寻的准备,他的笔记好像已经记到了中间页,每一页满字的纸都记上她的人情债。
  她开始后知后觉地被无法偿还的重量压垮,从前不坚持还是因为路江寻不要,但是他不要她就不还,这样并不正确,她的处事准则从不允许她恣意接受旁人的付出。
  万事万物都讲一个值得。
  程幸不被爱是因为她不值得。她要偿还是因为她不值得付出。
  但是不知道怎么还他,真的不知道。
  与他相比,她太贫穷了,情感性格乃至物质。
  怎么办啊。
  她又开始哭。
  甚至产生了幻觉,郁金香被碾出的汁液滋生出无穷尽的暗红血浆往她的方向蔓延,气势汹汹地追杀她。
  千万只蚁钻进大脑,浑身都被乱旋的马达搅得欲死,身心一齐失控。
  程幸用力抱住身体,哀嚎的声音吵到了自己,眼泪在溺她,已经不是眼睛在流泪,是眼眶簇拥着泪湖浸没眼球,无休止的雨季落在她心里,不必水滴石穿,一滴眼泪就锈蚀她的精神。
  程幸几乎脱力地膝行到沙发边,脸贴着沙发软绵的布面,眼泪将浅灰的布料涂成深灰,斑斑点点,手指将沙发海绵掐出盆地的形状。
  她从前熟练的一套对付发病的流程竟被她忘光,她现今只知道等待。
  像等待楼下装修的电钻平息,一味地等,假装不受影响地等,连生气跺脚也不敢,只能等。
  脑袋里没有路江寻,更没有她自己了。
  天色暗到窗外连繁杂人声都覆灭,程幸终于艰难起身躺倒在沙发上,手耙着沙发角落的布料,先匍匐将上半身堆上沙发,再抬左腿右腿,将连贯的动作肢解成笨拙的片段,好在她还能做到。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和身心交加的疲痛相比,偏头痛太易忍受了。
  侧卧时眼泪流进耳朵里,泪水像面具硬结在脸上,她痛苦地陷入睡眠,梦里的她依旧在发病,或者连这梦都是病的症状,她已经再也分不清因果。
  睡醒时依然浑身都痛,但神智却清明了些,程幸抱着手臂迈步找到遗落在玄关的手机。
  打开手机时眼睛被那亮光刺得蓄起生理泪水。
  她已经不敢再思考路江寻的所作所为,怕自己又被愧疚压垮,只能僵着手指点开聊天框,她一字一句摁得很慢,有点反应不过来键盘字母排布,横竖撇捺也陌生,忍着识字障碍的短暂后遗症给他发消息。
  她说想吃粤菜。
  那家餐厅主打粤菜,好像是随手搜到的。
  路江寻依然极快地回她说好,浑然不觉此时已近深夜,兴高采烈地说他前两天和朋友吃了一家很好吃的餐厅,后面跟了一个颜色鲜明的动态表情,程幸已经看不清,满足地放下手机。
  要还的。
  ---
  西比尔和铁线莲紫杉都来自于艾略特的《荒原1922》。西比尔被上帝赐予永生不死却没有永葆青春,因此求死;铁线莲紫杉在诗里常是象征死亡的意象。(很无聊的掉书袋,感觉自己很蠢)
  某一天心情很差很痛苦,构思了这章,写的时候有一种自残的爽快感,不知道有没有写好那种情绪,写到后面已经是不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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