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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泰守十年,十一月初,民女云枝敲响登闻鼓,状告许工部尚书侵吞赈灾款、玩忽职守、擅杀百姓、强抢民女等十数项大罪。
  满朝哗然。
  许大夫人在南华门外长跪不起。
  在她跪求之时,薛玉润正坐在许太后的对面,看着许太后纸一样惨白的脸,轻声安慰道:“母后,您是陛下至亲至近的母亲,陛下必然会顾虑您的体面。”
  “汤圆儿,陛下……陛下……”许太后紧紧地攥着薛玉润的手:“你去劝陛下,劝劝陛下好不好?哀家不见许家人,不替许家人求情,可是、可是我们许家,总要留一条血脉,总要留一条血脉吧?”
  “好。”薛玉润反手握着她的手,认真地道:“母后,您尽心尽力地抚育陛下,陛下为了您才不办万寿宴。若是陛下当真要对许家赶尽杀绝,中山王府就已经退婚了。陛下也不会厚赏含娇,要求宗人府务必仔细挑选驸马。”
  “而且,您此时不见许大夫人,陛下必定知道您与他是一条心。虽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例如许家二房,总有情有可原的人。”薛玉润温声似水:“母后,您别担心,且让陛下放手去处置吧。”
  许太后神容疲惫而哀戚,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哀家跟陛下是一条心,哀家不见、不见……”
  薛玉润一直陪着许太后,直到她喝过安神汤,好不容易沉沉地睡去。
  楚含娇也始终守在许太后的身边,只是一言不发,原本骄纵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薛玉润起身要走的时候,楚含娇坐在床边,低低地道:“多谢。”
  楚含娇没有抬头看薛玉润,薛玉润将手搭在楚含娇的肩膀上:“殿下,你是陛下唯一的妹妹。管他是谁家天崩地裂,这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薛玉润顿了顿,轻声道:“也是我的姐妹。”
  若是平时,楚含娇早就咋咋呼呼地嫌弃她了。可此时,楚含娇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低着头,发出了轻声的啜泣。
  薛玉润给她递了块帕子,避开了她哭的模样。
  待走出许太后宫中,薛玉润一眼就看到了宫道上,站在明暗交错处的楚正则。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好像风霜都要侵染他的眉目。他的神色晦暗,宫侍手中的宫灯,也照不透他眸中的幽色。
  薛玉润走到他的面前,楚正则深看着她,没有开口。
  薛玉润伸出手去,牵着他冷冰冰的手。
  “来,皇帝哥哥,我们回家。”
  第94章
  不过, 等许太后得知三司对于妖僧无妄的调查结果,她先前对于许家的焦虑和愧疚,就转化为难以置信。
  妖僧无妄, 被抓之后自尽而亡, 一度让三司的审理无法推进。但绣衣卫暗中顺藤摸瓜,还是查到无妄与许大老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云枝状告许大老爷, 在许大老爷入狱、许家被控制之后, 绣衣卫顺势查到了更多的证据。
  只不过, 此事攸关皇家颜面,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审理。最终的罪魁祸首,也不会定为许家人。
  “那妖僧, 竟然是哥哥的人……”许太后紧握着椅子的扶手,她呆坐了许久, 久到慢慢地才回过神来, 低声喃喃道:“他难道不知道, 哀家一向会跟母后一齐礼佛吗?”
  许太后的声音, 越到后来, 越发地扬高:“他难道不知道,哀家也会闻到那毒香吗!?”
  福秋垂首恭立在一旁, 没有说话。
  “如果母后在礼佛时,不是时常让哀家去隔间抄经。如果哀家不是身子骨硬朗……”许太后的嘴唇发颤, 声调渐冷:“生死难料的人,也是哀家。”
  她还清楚地记得太皇太后发病时的模样。太皇太后一向仪态端庄, 可头疼欲裂的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仪态。
  现在想来, 许太后只觉得当初她的头也一直隐隐作痛, 只不过是扛得住, 所以不以为意罢了。
  “如果哀家也病了,谁会想到是许家在背后作梗。他们这么做,让哀家有何颜面面对母后、陛下,有何颜面面对先帝!?”许太后的眸色冷冽,什么焦虑和愧疚,都被她抛之脑后:“哥哥?父亲?”
  许太后冷笑了一声,一掌拍在桌案上:“算计含娇不够,还要算计哀家。他们把哀家当成什么了!”
  福秋没提醒她,如果真是许家在背后搞鬼,他们肯定有解药,不可能把许太后置于真正的危险之地。
  但此时,许太后眼中已经怒火中烧,只庆幸自己得亏没有见许大夫人。
  “拿艾草熏熏屋子,再端个火盆来,含娇的宫里也别漏下。”许太后一想到因为许家的缘故,她自己茶不思饭不想就罢了,还惹得含娇连日怏怏不乐,更是把许大老爷恨得牙痒痒:“去去晦气!”
  *
  泰守十一年,翻过一个肃杀的冬日,许家大案尘埃落定。
  太后深明大义、大义灭亲,鼎力支持皇上处置许家。
  皇上念及许家是太后的娘家,而且许门下令身为辅臣有功,是故,虽然许家合族流放三千里,但罪不及定亲、出嫁之女。且许门下令年迈,特准留都城致仕养老,由许望奉养天年。
  许家人从秋方门上路的那一日,楚正则站在角楼,望向秋方门。
  此时已是泰守十一年的初秋,秋风萧索,红衰翠减。曾经的碧树繁花,如今打着旋儿,被风吹落一地。偶有孤鸟尖啸,鸣一派肃杀之气。
  楚正则仍穿着大朝会时的龙袍。他肃肃然独立在秋风之中,眼前是辽阔的山脉与四方都城,身后是黄色琉璃瓦顶,重檐斗拱。阳光落在他身上,照见九五金龙,抱珠踏云,啸咤风雨。
  却也照见,落在地上孤零零的身影。
  但是,不多时,另一道娇小的身影融了进来。
  ——紧接着,一双手,遮住了楚正则的眼睛。
  寂寥的碧空和苍然的远山都消失在了眼中,萧索的秋风里,多了一抹他再熟悉不过的心字香。恬淡而令人心安。
  “陛下,你猜猜,等我移开手之后,你会看到什么呢?”捂着他眼睛的人,煞有其事地问道。
  楚正则唇角微勾,配合地问:“我会看到什么呢?”
  薛玉润移开手,伸手一扫,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眼前的远山仍是苍然的远山,碧树也的确染上了秋凉的黄。可被她气势如虹地一扫,便觉远山的苍然里藏着秋收的硕果,坠地的秋叶,会化作来年滋养繁花的泥。
  一如她所言,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楚正则垂眸而笑。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转身将她拥入怀中:“汤圆儿,你说漏了一样。”
  “诶?”薛玉润抬头看着他,有一点儿没回过神来
  这也不能怪她,她今儿忙得很。
  她一早去陪许太后和楚含娇,没曾想,许太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把楚含娇也安慰得妥妥当当,一点儿不用她操心。
  福秋送她出门时,还告诉她,许太后虽然命人在流放路上照顾许家人,但也叫人准备了一大桶烂菜叶子臭鸡蛋,非得出这一口恶气。
  薛玉润一听,就知道许太后和楚含娇都没什么大碍。她正想告诉楚正则这个好消息,却得知楚正则上了角楼,于是,薛玉润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楚正则望着她,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当其中独有一个他时,格外的令人心旌动摇。他声音略低了几分:“我还看到了一个人。”
  薛玉润眨了眨眼,也笑了。
  她的笑容不像他那样收敛,一向明媚而畅快,带着一点儿狡黠:“是谁呢?是陛下青梅竹马的冤家?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
  她伸手,轻轻地点了点楚正则的唇,循循善诱地笑问:“你的心上人?”
  楚正则舒眉一笑,低头吻上了她的朱唇。
  以一吻,告诉她答案。
  什么秋风萧索孤零零,高处不胜寒,那都是旁人的事儿,跟他楚正则,又有何干系?
  毕竟,他有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心上人。
  *
  这个日子里,跟“秋风萧索”当真相关的,大概就只有披枷戴锁的许家人。
  阮枝已经恢复本来的名字,与云远辙正式定了亲。
  她特意等在秋方门门口,朝穿着囚衣的许大老爷,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随行押送的衙役都知道她是谁,毕竟阮枝是苦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她过了。
  但许大老爷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哪怕被判流放,至少他身为太后的亲哥哥,还是有几分体面的。许大老爷当即怒道:“你这贱——”
  话音未落,就被人当头扔了一个臭鸡蛋。
  许大老爷呆呆地站在原地,恶臭的蛋液流满了他的脸。
  “老爷——老爷这怎么能成——”许大夫人急得上火,却苦于没法给他擦拭。
  一旁的许鞍,发出了嘲讽的大笑。
  当一个人扔出了第一个臭鸡蛋,此后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如雨一般砸在许大老爷等人的头上。
  围观的百姓们群情激奋——
  “砸死你这个草菅人命的狗官!”
  “姥姥,姥姥那是新鲜菜,扔这个,这个烂菜帮子——”
  “啊呸——呸——”
  许大老爷被臭蛋液迷了眼睛,怕蛋液流入口中,不敢开口,急得向衙役发出“喝喝”的声响——许太后,他的嫡亲妹妹,总是提前打点过这些衙役吧!
  衙役们袖手旁观,还有人悄悄地把地上的烂菜帮子飞踢一脚,砸在了许大老爷的鼻梁上。
  那是一整个当春县的百姓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当他们看到那些被现任禾州知州悄悄保护起来的幸存者,跪在京兆府嚎啕大哭时,谁能不心痛如绞。
  幸而薛二少爷薛彦歌在禾州剿匪之时,帮禾州知州打了掩护,否则,禾州知州自顾不暇,这些幸存者小命不保,又有谁还能记得他们死去的亲眷?
  幸好,幸好!
  天道昭昭,恶人终有恶报!
  直到许家每个人身上都狼狈不堪,老百姓们才拍拍手,呼朋唤友地回家去,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伙恶人的惨状。
  阮枝却逆着人流,走到了许大老爷的身边,还好心地抹去了他眼睛上的蛋液:“许大老爷,你睁开眼睛看看。”
  许大老爷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阮枝。
  阮枝根本不怕他凶恶的眼神,她知道许大老爷不敢说话,她声音低如鬼魅,道:“许大老爷,你知道吗,我原本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许大老爷神色一僵,瞪大了眼睛。
  “但是,你杀了我的外祖。母亲大病,连带着我的弟弟,高烧不退,不治身亡。”阮枝缓缓地道:“许大老爷,你知道,我弟弟本该姓什么吗?”
  “他本该姓许。”阮枝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的清晰
  许大老爷崩溃地吼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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