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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箬跳下软塌没穿鞋,她小心翼翼地朝寒熄走过去,就站在床沿望着他,看他胸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一颗悬着的心又定了下来。阿箬慢慢蹲下,如往常一样坐在了脚踏上,下巴磕上手臂,与寒熄的距离很近,近到只要她动一动手指,便能戳上他的脸。
  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的,百看不厌,如今却是看一面,少一面了。
  “神明大人,您睡着了吗?”阿箬出声,寒熄连呼吸都没顿一下。
  她也不知寒熄是不是真的睡着了,阿箬歪着脸,浑身放松后轻轻眨了一下眼,开口道:“神明大人,阿箬好喜欢您啊……要是您对我的新年祝词也能如许愿一样成真就好了。”
  所愿即所得。
  她想要的可多了,眼看就要实现其一,也当满足了。
  可要是真的能所愿即所得,她还希望自己能永远都和寒熄在一起,无需他回应她的爱意,她只要时时能看见他就好了。
  可惜她又不是神明,不可能所愿即所得。
  戏台上所见阿箬没忘记,事后想想的心酸却也意外没有在她心里停留太久,她想豁达一些,这世上还有几人能有她如此机遇?遇见神明,爱上神明,又陪伴了神明,她已经足够幸运了。
  人都有贪心,阿箬也不例外,但她不会以自己的贪心,去伤及寒熄一分一毫。
  若她真是寒熄来人间历练梦里的一场劫,便让她消失也可以。
  寒熄好就够了。
  阿箬已经很久没有趴在寒熄的床边睡着了,她只要在他身边便足够安心,没有很困倦,也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睡了过去。
  初升的阳光落在阿箬的身上,笼罩在她一身青绿衣裙上浮出一圈浅浅的金光,阿箬的手抓着寒熄的手,闭上眼便如昏迷。两只贴在一起的手上浅浅的金色流过,如一团温水细流,顺着寒熄露在被子外头的左手,传达到阿箬的手上,慢慢流入她的四肢百骸,点亮了她的额心。
  仙气被抽离的感觉令人不适,寒熄不过睡了两个时辰便醒来了。
  苏醒后,所见的便是趴在床边的阿箬。她睡得很沉,再也不会因为一些细小的声音而一惊一乍,也不必担心他会在她的一不留神间发生意外。
  寒熄看了一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疼痛是从这里传来的,只要触碰她,仙气似乎流逝得更快。可寒熄却有些舍不得抽回手,因为此刻他的指尖很凉,阿箬的手心却很烫,那些温暖不光要走了他的仙气,也填补了些许他不能与阿箬更加亲近的不甘心。
  右肩下垂挂着空空荡荡的一截袖子,寒熄已经不知道,下一次消失的是他身体上的哪个部分了。
  阿箬以为她赢了钱便能在心里悄悄延长她与寒熄相处的时间,所以她窃喜她的陪伴能久一些,寒熄多希望事实也能如阿箬所愿,她的陪伴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这具身体本就是个装载仙气的器皿,一切都要回归正位,走向他从最初就知道的结局。
  从岁雨寨的人架起火堆时起,从他不能动弹心中又可惜不能见到阿箬最后一面起,从他叫住何时雨,请对方把自己的心交给阿箬时起。
  他便知道,即便将来有机会重见世间,他也回不去神明界了……
  阿箬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她又是在寒熄的床上醒来。
  而寒熄坐在客栈的软塌上,侧对着她的方向,在阿箬一睁眼时便对上了对方的视线,阿箬朝他笑了笑。
  阿箬跳下床前发现鞋子已经被寒熄从软塌拿到了床边,她老老实实穿上,走到寒熄身边朝窗外看了一眼。
  经过一夜喧嚣,鑫城街道上的人依旧很多,有的喜欢白天采买,也有的喜欢夜间出没,鑫城果然如小二说的一样,恐怕这三天街道上最不缺的便是人挤人的盛况了。
  阿箬收回目光,问寒熄:“我们今天玩儿什么?”
  寒熄望着她的侧脸,阳光从上落下,透过雕花的窗顶,将几朵梅花的形状投在了阿箬的脸上。灿烂的阳光下,她的笑脸比烈阳还要灼目。
  寒熄没舍得眨眼。
  他轻声道:“我们走吧。”
  “去哪儿?”阿箬疑惑:“不玩儿了吗?”
  鑫城才只逛了一小半呢。
  寒熄点头:“不玩儿了,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给你看一场流星雨。”
  “好啊!”阿箬一听是去看流星雨,连忙答应了下来:“那我们现在就走,我去牵马!”
  出房门时阿箬心想,寒熄果然是更喜欢山水的,所以才想要找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下一场只属于她的流星雨。
  不,是他们一起看的,流星雨。
  第117章 星和月:一
  从鑫城离开后再往南下, 天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再过两日便要立春,途径的城镇尚未从新年的欢腾喜悦中出来, 便又要开始准备过立春。
  阿箬问了路上的行人, 附近是否有可玩的山川,只是靠近鑫城这边都是一些小山丘,上了小山丘也看不出星空的美来。倒是几百里开外有一座野山, 唯一的特点便是够高够陡峭, 山下亦无居民村落, 因传闻那附近有野兽出没,除了一些胆大的猎户,少有人过去冒险。
  阿箬一听那里人迹罕至, 便想着看完星星没地方落宿, 犹豫要不要和寒熄换一个地方,她还没开口提出,寒熄便道:“就去那儿吧。”
  越近, 越好。
  既然寒熄想去,阿箬也无异议, 她问那山叫什么名字, 旁人道:“那山下不住人,名字也有许多,因为一柱擎天, 像一根竖立的毛笔, 叫过毛笔峰, 也叫过一指山。”
  总之见过这山的人看山像什么, 便叫什么。
  阿箬又问:“那山怎么走?可难找?”
  那人道:“不难找, 你只要沿着官道往南走, 过几日便能看见山了,那山特殊,你一眼就能瞧见。”
  阿箬道谢,与人作别后,她便与寒熄一起往那座奇特的山而去。
  几百里路骑马也要两日,期间阿箬与寒熄在途经的小镇休息了两日,待见到旁人口中的毛笔峰那日,恰好是立春。
  立春时,南方的桃花将要开了,桃树枝上长了许多绿色的小嫩芽,几朵粉嫩的花骨朵儿藏在了绿叶之中,尚未盛开,只有凑近才能看见。
  毛笔峰如旁人所提那般,很好找,阿箬远远就能瞧见独特的一座山,似天上巨石落下一般,又像雨后独独一根春笋冒出了地面,笔直地伫立在远方。
  能看见山,再走近山,还需一日。
  立春的早上下了一场薄薄的雨,阿箬与寒熄天才方亮便离开的小镇,他们背对着小镇往毛笔峰方向而去,一匹马上坐着两个人,阿箬就像被寒熄搂在怀中一样。
  春雨后风里有淡淡的清香,毛笔峰下无人居住,山下的路也有些难走,他们从天未亮往这边出发,待真的走到山脚下时已经是傍晚了。
  山间有小路的地方可以骑马,但杂草遍地,根本瞧不见路的地方马便不能过去了。且毛笔峰的确陡峭,一般的山路只到山脚,不再往山峰而去,许多地方全是平石没有台阶,若想上山,如直线攀岩,很困难。
  走到后来阿箬与寒熄一道下马,他们站在一个根本没有路的地方朝上看,再想往上走一截必须得会飞才行,他们来时已经背着落日走了一小半,耗去不少时间了。
  阿箬牵紧寒熄的手有些犹豫:“不然我们还是换一座山吧。”
  “不换。”寒熄的声音轻飘飘地从身后传来,他道:“阿箬闭上眼,我送你上去。”
  毛笔峰的确难走,阿箬也无需寒熄念咒语送飞上山,她只是怕接下来的山路都是如此,登山麻烦,奇山也危险。
  见寒熄坚持,阿箬回头看向她,正迎一束落日光芒,她微微眯起双眼,仅能看见金色光圈下的一双桃花眼。
  阿箬道:“我先上去开路,神明大人您后一步走。”
  山间的风吹过二人的发丝,寒熄的头发也一根根地飘洒起来,每一根都染上了落日余晖。阿箬迎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却能清晰地看见阿箬眼底的晚霞,也能看见晚霞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照得发亮。
  早间虽有薄雨,到了下午阳光便很好,晚霞洒上漫天纤云,一个眨眼便变换了一种颜色。
  阿箬念着法诀上了一层小山,寒熄便跟在她身后,她每走一小段都要回头看去,怕寒熄没跟上,也怕自己没替他踩好下一段落脚的路。
  如此走了至少十多段复杂难爬的山路后,临近山顶,毛笔峰的路终于好走了许多。从外看,山尖如笔锋,脚下踩的终于大部分为泥土,山里的植物因无人砍伐而野蛮生长,其中夹杂着许多野生桃树杏树,都生枝发芽了。
  阿箬站在石阶上,看着离自己两个身位之下的寒熄,赤红色从西方落在了他的衣服上,有风吹过他的广袖,袖上纤云如腾腾的雾气,又似泼墨落笔的尾,渐渐消散。
  银纱上的赤红折射出斑斓的五彩,寒熄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高处朝他伸手的阿箬。
  阿箬几乎蹲在悬崖边上,此刻再低头朝山下看,她才发现自己与寒熄究竟爬了多高的山,走了多峭的路。与寒熄对上视线的刹那,阿箬抿嘴笑了一下,她将右手伸长,晚风吹乱了她的发,而她发上的那一截竹枝上的竹叶青翠欲滴,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去般。
  “我拉您上来。”阿箬知道寒熄无需她帮忙,可这是最后一阶了,上面的路他们还要牵着一起走呢。
  寒熄眉目舒展,抿嘴回了个笑,慢慢伸出自己的左手,与阿箬相握后借着这一股力,轻巧地落在了阿箬的身边。
  神明无需爬山的,只要神明想,他便可以从山脚飞身上山,甚至可以将高山夷为平地,可眼下这一层小小的台阶,对寒熄来说都有些费力了。
  他就像中了化骨的毒,浑身绵软无力,不知下一次失去的是身上的何处,却又像每一处都在步入消亡。
  一股清澈的味道钻入呼吸中,寒熄望向与自己站得很近,如同被他抱在怀中一般的阿箬,那股味道是从她的身体里传来的。是他初次在她身上所闻见的味道,是破开她满身染上的俗尘脏污,于她心中、眼里慢慢浮出的干净清新的气味。
  寒熄遮蔽了绝大部分的落日,金光从他的衣服周围透出,阿箬昂着头看向他,再歪头看向他身后的太阳,瞳孔震颤,双目睁大,逐渐露出了惊艳之色。
  毛笔峰下是一片旷野,只有很远的地方坐落几个村落,漫天赤红的火烧云将西方的天晒成了烈焰的颜色,沿着这灿烂的颜色往东方延去,与蓝色的天空交叠,照印在其他三方所有云彩之上,便成了紫红。
  落在人身上的光也变了颜色。
  寒熄一袭白衣随着日光变换而变,由金色成了红色,再由红色成了淡淡的紫。阿箬不曾这么认真地看过风景,即便以前她也看过日落与日出,却没有哪一刻像今日一般感叹世间自然的奇妙。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月亮就已经出来了。
  淡淡的紫红色云霞旁边便是一轮弯弯的月牙,天还未全黑,月牙周边便能看见几粒闪烁的星光。
  “好漂亮啊。”阿箬暂且没有离开断崖这处,而是目送那轮太阳越落越深,直至消失在另一边的青山之下。
  “我过去的眼里,从没有这些。”阿箬轻叹,又有些遗憾。
  她生活的十六年里,从不见如此漂亮的云霞景致,世间也没有这么多色彩,灰暗笼罩在沧州大地上,没有花,没有树,没有生命,一切都是枯萎的,腐烂的。后来的三百多年,寒熄以生命唤醒的大地,阿箬却从未认真看过一眼。
  她不敢浪费时间,几乎不眠不休地去寻找一切可以将他唤醒的方式,如今回望,原来经过几百年的时间,世间已经变得足够美好了。
  饥饿到人吃人的现象,已经写在了史册之中,成为过去,成为历史,一切都从枯林中一片盛放的蓝色小花开始,其实那个时候,阿箬就应该好好去感受一下由寒熄救回来的世界。
  如今苍生颜色,皆是他填上的。
  “难怪您喜欢在一个地方待上许久,也不急着找岁雨寨的人,我差点儿忘了……您也没有见过这些吧?”阿箬朝寒熄看去,眉眼弯弯。
  他从神明界来到人世间时,世间已经乱了,而他复苏万物后,也失去了性命,尸骨无存。
  睁开眼后的寒熄在隆冬天里为自己盛放了满林的梨花,看着圆月下的潭水,感受掩藏在风雪里来年春色的生机。
  所以他才会走走停停,对岁雨寨的人并不在意,反倒叫阿箬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焦急中。
  自遇见白一后寒熄苏醒,直至现在,十一年。
  这十一年阿箬陪着寒熄度过了春夏秋冬,见过了山川河海,她总想着若能再陪他久一点就好了,再久一点便更好了,她还有许多事不曾与寒熄一起做过。可回头望去,其实他们已经经历许多了,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这些美好,其实他们都一同经历过。
  每一次日落,每一次日出,每一场雨与雪,每一季的花开。
  那时寒熄的眼里有山青水色,有皑雪靛雨,也有阿箬。
  阿箬忽而涌上一股怅然若失,她居然错过了那么多。
  太阳彻底落下山间,红光也逐渐暗去,毛笔峰上的风变大,吹过人的衣袂发出欻欻声响,寒熄站在阿箬的右手边,空荡的广袖顺风翻飞。
  “我们走吧,再上去一些有一块巨石台,我方才爬上来时瞧见了。”阿箬见最后一丝光芒坠入大地,她深吸一口气,牵着寒熄的手转身便走。
  “好。”寒熄垂下眼眸,跟着阿箬走了一段山路。
  林间的树木有许多,处处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柔韧的青草擦过二人的衣摆,阿箬在前面开路,每走一步都要踩实了才行。
  夜色渐深,头顶的弯月散发着淡淡月华,照入林间,照在两人的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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