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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车驶出墓园,远山模糊成连绵的绿荫,沈若臻端坐在副驾驶位子,双手搁在腿上,右手轻轻摩挲左手食指的戒痕。
  项明章开着车,余光一瞥就发现了,说:“你的戒指呢?”
  沈若臻道:“送给了小妹。”
  仅存的一件贴身旧物,竟摘下来送人了,项明章猜测有事发生,说:“兄妹俩刚才落后一大截,在商量什么事情?”
  沈若臻伸展修长的五指,舒筋活骨似的,悠然回答:“我告诉小妹,一年后我会离开亦思。”
  项明章转动方向盘的动作一顿,扭脸确认道:“真的?”
  沈若臻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项先生,你曾经抛给我的橄榄枝还作数吗?”
  项明章懂了,沈若臻拖着不搬回楚家,他每次问都语焉不详,就是在考虑这件事。
  而沈若臻不搬回去,并且一年后要离开亦思,某种意义上,是选择了他。
  “当然作数。”项明章抓住沈若臻的左手,“那为什么是一年?”
  “我要帮亦思稳定下来。”沈若臻道,“另一个原因,是我在公寓书房看到了项樾的文件,关于新投入的研发计划。”
  项樾去年成绩斐然,要保持行业翘楚的地位,必须不断提高水平。研发计划是项明章亲自制定的,技术和业务相辅相成,因此前期对市场的探索需要一年时间。
  今年伊始,项明章分给老项樾的精力明显增加,如今更是肩负重担。一年后研发部门和业务部门一齐发力,他恐怕分身乏术,所以沈若臻想为他分忧。
  项明章安心道:“你想要什么位子?”
  沈若臻不大在乎:“都好,到时候再说吧。”
  项明章当下就想说:“待惯了销售部,还在九楼吧。冯函干得不错,不能让人家搬出秘书室,那你就去秘书室隔壁吧。”
  沈若臻微怔,提醒道:“隔壁是运营总裁办公室。”
  “怎么了?”项明章似笑非笑,“我的房间你不喜欢吗?”
  这话的意思太明显,沈若臻完全愣住,还未出声,项明章攥得他手骨一痛,翻了旧账:“我说过,总监是你的第一步。”
  沈若臻没忘,可他以为目标是李藏秋的位子,此时醒悟过来,项明章根本没有限定是“李藏秋”和“亦思”。
  难道,沈若臻问:“你早有这个打算吗?”
  项明章一向目的明确,他要做老项樾的一把手,必定无力兼顾项樾通信的方方面面。比起商务,他会把重心保留在技术研发上,然后将运营工作交给最信任的人。
  “迟早的事。”项明章连哄带骗,“再说了,我又不是铁打的,什么都不放,保不准哪天英年早逝。”
  沈若臻说:“可你确定要交给我?”
  项明章道:“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况且沈行长运筹帷幄,乱世英杰,怎么能屈居人下。”
  沈若臻也翻旧黄历:“我当秘书的时候你不这么说。”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不知者无罪。”项明章道,“但是先说好,如果你不能胜任,我会公事公办。”
  沈若臻心潮暗动,忐忑却不畏怯:“好,我可以立军令状。”
  项明章捏着他的手指,像玩灵团儿的爪子,动作轻佻但语气认真,说:“你会做好的,我知道。”
  下高速路口进市区,沈若臻跟楚太太打了招呼,他依然和项明章回波曼嘉公寓。
  等到周末,沈若臻答应好的,一早回了楚家。
  搬走两三个月,家里物事如旧,只不过沈若臻换了身份,唐姨和秀姐围着他反复地瞧,还马后炮,说早就觉得他另有其人。
  沈若臻失笑,一听这话放了心,说明大家
  没有变得生分。
  一餐热腾腾的家常菜,他就着清汤白饭宣布一年后离开亦思的决定。
  楚太太不甚惊讶,已经听楚识绘透露过,但她舍不得,期期艾艾地应了声,最终什么都没讲,低着头给沈若臻夹菜。
  她心里清楚,沈若臻为楚家和亦思做得够多了,从前套在“楚识琛”的身份下,诸多局限,今后做了自己,寻觅更广的天地是情理之中。
  她这个做妈妈的,不该阻碍儿子朝前走,也相信女儿有能力接棒。
  吃过午饭,沈若臻上了二楼,他的卧房唐姨每天打扫,整齐干净,盛夏炎热,换了一套浅色的床单。
  楚太太跟上来,当时沈若臻什么都不带走,叫她难过,如今仍是一家人,沈若臻在外面住,她倒改了主意。
  “衣服不要拿走了。”她说,“就放在这儿,妈妈再给你挑新的。”
  沈若臻知道楚太太牵挂自己,希望他能经常回来,答应道:“好,我不拿。”
  楚太太顺心了,佯装责备:“雪茄可以带走,我们都不抽。”
  沈若臻抿唇一笑,偷干坏事终于被抓了包,他敢作敢当地说:“都是牌子货,我通通用行李箱装走。”
  楚太太笑道:“那也不至于用箱子呀,别人以为你走/私烟草。”
  沈若臻解释:“行李箱我也要用,明天出差。”
  楚太太转脸心疼他:“这几个月操劳那么多事,又要出差呀。”
  一年四个季度,对一家公司而言过得很快,沈若臻制定了计划,在他离开前不仅要稳住现有成果,还要趟出新路子。
  亦思曾经流失大量客户,能挽回固然好,但商业合作,双方分道扬镳必有烂账,或有关钱货,或有关交情。
  宁波钱业会馆中的碑上刻着一句话,运营遍诸路,沈若臻自小铭记。
  他要开拓谋新,等亦思的成绩和口碑回弹,再收复失地就容易多了。而发展市场和业务,必然要东奔西跑。
  沈若臻回顾去年“企业应用集成”的项目,第一次废标了,后来亦思完成得很出色。
  那个项目只是医药领域的一个试点,今年全国范围内的医药企业会纷纷跟上,大幅提高覆盖率。
  亦思做过试点范例,等于站在风口,他一定会抓住这场东风。
  机票和酒店订好了,下午回波曼嘉公寓,沈若臻收拾要带的衣服,以前出差都是跟着项明章,这是他初次自己带助理出门。
  项明章刚冲完澡,天气热懒得吹干,短发和眉睫都湿漉漉的,一进屋就见沈若臻在欣赏身份证,办下来有段日子了,仍旧爱不释手。
  他走近,撸一把头发甩下水滴。
  沈若臻“嘶”的一声,恼了,抢过项明章的毛巾擦拭,认真道:“你不要弄湿我的身份证。”
  项明章好笑地说:“不知道以为是金子做的。”
  沈若臻道:“金不换。”
  趁着无人注意,灵团儿跳进地板上的行李箱,猫爪挠开绸缎布袋的绳结,把沈若臻的印章了出来。
  项明章问:“出差还带着玉章么?”
  沈若臻收好证件,俯身抱起灵团儿,说:“有用处。”
  “往哪用?”项明章提醒道,“该签字的地方你不签,印个‘沈若臻’,不具备效力,别人还会奇怪。”
  沈若臻自顾自装好印章,锁起箱子,说:“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早晨,项明章开车送沈若臻到机场,两个人在安检口分别。
  这座航站楼来过许多次,项明章有些晃神,想起沈若臻追来,在大庭广众下质问他,又想起他们一起候机,总会喝一杯黑咖啡。
  他上一次送沈若臻来的时候,对方还是“楚识琛”,是他
  的秘书,要孤身奔赴哈尔滨。
  拥抱短暂,项明章道:“有事马上打给我。”
  沈若臻没说“好”与“不好”,登机牌上印着他的名字,他扬手轻挥,说:“回去开车小心,我走了。”
  预计出差一周,沈若臻动身的第二天,项明章忙到深夜回家,在公寓的住户邮箱里取出一封快件。
  寄件人,沈若臻。
  项明章在电梯里就拆开了,里面竟是沈若臻写给他的信。
  此后,沈若臻凡是去外地出差,都会寄一纸素白信笺给项明章。
  内容不算长,简体字,横排版,处处透着现代化,唯有落款念旧地印着方正红章。
  每封信总是一样的开头——
  明章见信展。我已抵达北京,骄阳如火,途经长安街,忆往昔与你敬观升旗,迎候日出。
  时过境迁,思绪澎湃不减分毫,当日我无声心语,已告知你真名:我是沈若臻。
  回想一遭眼眶干涩,你不在身边,无人为我滴药水润泽。
  半纸荒唐话,请君不必挂心。
  明章见信展。重庆之行,期待良久。
  公事一切顺利,得闲徒步山城,辛苦之际别有趣味。
  寻得西南分公司,我代小妹赠礼秦溪总监,谢她去年教导实习,堪比师恩。
  傍晚,秦总监做东,尝地道火锅。
  我不喜辛辣,然盛情难却,只好择红白鸳鸯,望你理解。
  明章见信展。我已平安抵粤。
  飞行途中细读深圳发展历程,感慨当胸,遗憾不能亲历日新月异之变化,庆幸今夕得见万象更新之年代。
  会议偶遇翟沣,我与他同坐,相谈甚欢。结束天将晚,又唤凌岂,他南下闯荡,亦有新貌。
  繁星夜,共睹“世界之窗”,心头豁然。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亦师亦友,别无他意,望君不要多思。
  明章见信展。午后飞抵厦门,海岛风貌,阳光灿烂,码头街巷颇具南洋风情。
  公务进展顺畅,多余半日前往省会福州。天气潮热,小逛鼓楼旧区,西湖公园,花巷教堂,所见尽是悠闲景象。
  绿榕满城,拾一垂落根须,随信寄予你赏玩。
  勿怪我寒酸,念你至深使然。
  明章见信展。三日奔波双城,先宿于苏州。
  云雾敛,雨霖铃,风敲竹。你我相距二百里,火车将将半个钟。
  路途愈近,归心愈烈,叫我孤枕难熬,半夜堪入梦,竟沉湎黄粱与你共赴巫山。
  醒来一头热汗,满屋清凉,惊觉又是秋。
  提笔已身在扬州,饮过一盏绿杨春,咥过一箸虾子面,疲劳缓,红潮休,然身底心间无不想念。
  君可感同身受,盼我归否?
  出门在外不方便燃香,寄来的素笺上只有墨水味,项明章已经攒了一沓信,捏着最新的这一张反复看,甚至低头嗅闻。
  他烟都不怎么抽,却被沈若臻的一封信逼成了瘾君子。
  写信时在扬州,寄信需要一天,项明章盘算着时间,沈若臻办完事如果尽快回来,坐火车两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手机响,念谁来谁,项明章立刻接通。
  沈若臻温柔道:“明章?”
  躁动的神经被抚平,转瞬更加心痒,项明章问:“什么时候回来?”
  沈若臻正要说这个:“不好意思,计划有变。”
  项明章道:“怎么了?”
  沈若臻说:“办完事,我准备绕路去一趟宁波。”
  秋天了,沈作润的忌日将近。项明章压下私情:“你自己去,还是和姚老太太一道?”
  “我自己。”沈若臻回答,“先去寺里给姚管家上香,再去墓园,我想为我母亲也安置一方墓。”
  项明章说:“好,我知道了。”
  沈若臻抱歉道:“一切办妥,我要迟两日回去。”
  挂线前,项明章说:“没关系,我等你。”
  沈若臻买了一早的车票,让助理先回去了,第二天独自乘火车到宁波。
  出站飘着小雨,路面潮湿,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远郊的寺庙。
  天公不作美,也不是假期,游客屈指可数,沈若臻下了车,山脚笼着一片朦胧烟雨,他没带伞,倒是轻装上阵。
  刚走了一截,他抬手拂拭大衣上的水珠,扬手顿在半空。
  几米之外,通往寺庙的石阶前,项明章撑着雨伞望向他,不知等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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