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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竭昏睡前,崔漾吃了六粒丹药,醒来时已是傍晚,守着司马慈的尸首坐了一会儿,勉强提了提神,起身,循着炊烟的方向,寻到一户猎人,一掌击在胡桌上,将那胡桌打得四分五裂,叫一对夫妇搂着小儿哭喊求饶,拔了头上簪发的羊脂玉簪,搁到猎人面前,“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把他埋了,不立碑,不堆冢,填平便是,此事若办不好,叫你形同此桌,三日后我会回来再看。”
  血水流在地上,那青灰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干涸的,新鲜的,眼角亦有血渍流出,声音嘶哑,仿佛从血池里走出来的修罗,猎户抖得厉害,连连磕头应承,“小的一定办好,一定葬好这位公子。”
  妇人亦哭喊,猎户拼命护着身后的小孩,企图将小孩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崔漾胸膛里气血翻涌,头晕目眩,眼前已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了,知晓这一路已是力竭,支撑不了多久,伤口需得立刻上药治伤,便也不耽搁,趁夜往王城飞掠去。
  下山的路上碰上了洛拾遗,崔漾并未立刻现身,见其忧急之色不似作假,两夜以来头一次有了些精神,自灌木丛后走出来,摘了头上的斗笠,温声问,“十一,情况如何了。”
  洛拾遗狂喜,回身时,已瞧见那黑色风袍下染血的衣衫,一时赤红了眼,奔过去,“主上,为何不发烟信——”
  便是再着急,崔漾也清楚,当局势不明,或者她稍处于弱势时,多得是更愿意将秤的另一端倾斜向男子的男子,她可以相信洛拾遗几人,但无法确定其他人,她不会在手无缚鸡之力,甚至一个普通小孩,就能擒拿住她的时候出现。
  情况不明贸然出现,等待她的,也许不是救援,而是死路一条,便如当年,她去找沈恪求救一般。
  那身上又个冒血的血窟窿,因失血,面容无色,唇瓣干裂,洛拾遗扶着人往半山腰的一户小屋走,扫了扫房里的木板,铺上自己的外袍,“主上先歇息,属下寻水来。”
  崔漾躺在木板上,意识昏沉,却并未睡去,听得洛拾遗回来,问军中的情况,“徐令是何反应。”
  洛拾遗递过止血疗伤的药丸,切成小丸,搁到陶碗里,回禀道,“主上一进越国王宫,里头就烧起熊熊大火,主上遇害驾崩的消息已传遍整个陵林城,叛贼司马慈勾结南国谋害女帝,已在亲信的护卫下逃往南国,梁焕、方同帅军二十万,连夜起程,灭南国,为主上复仇。”
  “大军快马轻骑,已走了一夜,盛将军留在陵林城,协助安定侯处理越地军务,徐将军从旁协助,一半麒麟军已开拔回京,守卫京城。”
  即便是回朝,想必也是盛骜一半,徐令一半。
  徐令未必倒戈,但先前已有册立徐来为后的消息,她并未否认,保不齐徐令起争位之心,毕竟原来选后宴的旨意在,若无嗣,司马氏绝,自是由皇后继承大统。
  如此徐令与盛骜相互牵制,兵力相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崔漾伤重,五感缺失,虽已尝不出药丸是否有毒,却还是似往常一般,小粒吃着,吃一会儿停一会儿,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便也放下心来,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水。
  她已两日未吃过东西,却也一点不觉得累,身体虽是重伤,却像是一个机关,永远不会倒下,只要清醒着,脑子里都在盘算各方势力,目的,手段,人。
  崔呈是辛则身后的黄雀,谢蕴,则是崔呈身后的黄雀,想必他手里已经掌握了崔呈叛乱的证据,时机一到,他挥师北上,剿灭乱臣贼子,师出有名。
  眼下按兵不动,只怕是因为她下了册立徐来为后的旨意,徐令可以支持任何一方,也可以自立,倘若自立,谢蕴一动,崔呈必定与徐令联手,谢蕴没有胜算。
  谢家过江之时,虽有些势力,算得上世家,却不是什么强权的,与诸侯王相比,有如过江之鲤,悉心经营十余年,想来不会轻易冒险,现下麒麟军攻打南国,看成果罢。
  巾帕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洛拾遗一点点给她擦着面上,脖颈上的血迹,声音低沉,几乎秉着气息,“皇权富贵,勾心斗角,主上可曾想过,幽居山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是很好么?”
  崔漾失笑,那巾帕落在唇角,叫她知晓她实则没有笑,崔漾偏头看他,“我不想,只人各有志,你若想,你可以离开,你跟在我身边十年,功劳苦劳皆有,离开暗阁,亦不必受凌刑废除武学根基的苦。”
  别说她不想,便是想,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以丧家之犬的姿态,离开这张龙椅。
  一时落魄,不代表她此后半生不得翻身,她爱权势,爱这张龙椅,爱这些权势带来的奢靡,住最好的王宫,用最好的用具,这便是她毕生所求。
  洛拾遗垂眸,换了新的巾帕。
  崔漾看了眼身侧正细细给她擦着手指的男子,吩咐道,“想办法单传信令给洛铁衣几人,叫他们过来。”
  洛拾遗应了声是,出去一会儿,回来时带了干净透气的麻纱,凝血生肌的外伤药,以及衣衫用具。
  崔漾又吃了一次内伤药,外伤伤口一动便容易崩裂,最大的创口在后背前胸的位置,虽男女有别,却事急从权,上完药崔漾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被汗水湿透,本是打算自己穿衣,想起来时难以动弹,略一回想,倒是气笑了,心里已起了将其一掌打死,打得他脑浆崩裂,头盖骨碎裂的戾气,却势不如人,只得暂时忍耐,暗自催动内劲,消减毒素,蓄积力量。
  许多人都惦记着废掉她的武功,她只是没想到,这其中还有洛拾遗一个。
  看样子他大概是不会传信给洛铁衣几人。
  到夜幕降临,崔漾才静声问,“我也许有对不起司马慈的地方,也许有对不起崔呈的地方,但是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么?十一。”
  药不在药丸里,也不在药末上,而在麻纱上,一点点往伤口里透,虽是见效慢,但不容易被她察觉。
  除了能毁其根基的药物,他在里面加了能叫人昏睡的药物,但不知为何,她一直没有昏睡,似乎这样的药物在她这里已起不了作用了,凉风一吹,后背皆是湿汗,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错过这一次,一辈子再不会有,不能像现在这样,其它什么人都没有,山里只有她和他,屋里只有她和他,他给她上药,擦洗,换药,洗衣服,洗澡,擦头发,像夫君一样照顾她,粥熬得细软,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两人双宿双飞,不再会有司马庚,沈平,徐来那些男子,只有他和她。
  洛拾遗探手,握住她垂在榻侧的手,尝试着开口,唤那个他已在心底唤了无数遍的称呼,“阿漾……”
  “阿漾,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下来,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做我一个人的陛下。”
  不是想要她的性命,而是像萧寒一样,看上了她这张脸,这个身体,所以要废了她的武功,崔漾掌中蓄积内劲,拍向他天灵盖。
  洛拾遗避让,一时绝望,“只是压制你的武功,并不会真的伤害你的身体,你——”
  “崔呈正在搜捕你,没有我的帮助,阿漾,你逃不掉,我并不是想伤害你,我心悦你,自十年前,被你救下时起,阿漾——”
  崔漾又击一掌,拍在他胸口,这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叫他撞在木墙上,滚落地上时,受了重伤,意识昏沉。
  崔漾收着眼底的杀意,“念你过去的功劳,留你一条性命,从此莫要再叫我见到——”
  崔漾话说完,转身便走,出了木屋,行至远处,脚步越来越快,绕过溪水时,终是支撑不住,靠着树干,知晓鲜血会引来猎狗搜寻,硬生生将冒出喉咙的鲜血咽回去。
  山下火把通明,狗吠声此起彼伏,崔漾喘了口气,扶着树绕到山脉东侧,一样有火把往山脚聚拢,只怕西、南两侧也是一样,将洛拾遗击杀至重伤,已耗尽她最后一丝内劲,以她现在的状况,便是有提力的药丸,吃了也不起作用了,实则洛拾遗根本也不必给她下这样的药,崔呈那一剑,伤及经脉,才会血流不止,伤情已不可逆,今日便是不死在这里,日后再强行练武,也只得用寿命来换。
  逃不掉了。
  一部分人以为她死在了大火中,这般大张旗鼓寻至猎山,又不敢声张的,只有希望她死透的。
  崔漾在这座山上避祸,虽无力探查清楚,但大概地形是知晓的,听狗吠声越来越近,便扶着树一路往上走,捂着的伤口崩裂开,鲜血如注,不过一里路,叫她似在油锅里煎炸过一番,渐渐听见江水声,方才松口气。
  长江水自西流向东,越是上游越是湍急,江潮汹涌,绝壁深渊,崔漾在崖壁侧的山石上坐下来,运功调息,夜月高悬,恍似回到了十四年前的曲江边。
  念及这半生,除了已离她远去的王铮,竟无一人可念,可想,只剩下了大猫,大猫,大猫……
  若非她将它带出山林,也未必会死于非命。
  嘴角沾染了些咸湿,崔漾手指叩在唇边,勉力打了声呼啸,山林间群鸟早已被狗吠惊得胡乱盘飞,她自知这一声呼啸,已招不来大猫,全当道别。
  一着棋差,满盘皆输。
  脚步声,喘气声,刀兵划过树枝的吱呀声越来越近,当前一人身着铠甲,手里牵着搜救用的狼犬,狼犬口里衔着的是她送给父兄的心经绢帛,药瓶,大约派出去搜查的狗太多,连她的衣衫都不够用了。
  崔漾试图从那英俊的眉眼中看出一点挣扎不舍,数百弓箭手,箭矢对准了她一人,崔漾开口问了一句,“四兄呢,他也要对我赶尽杀绝么?”
  话出口,不由便屏住了呼吸。
  崔灈自是看见了狼犬口里的绢帛,往后拉了拉绳索,眸底都是狠色,“他为长,我为次,你说呢。”
  语罢,不再多言,暴喝了一声放箭,“放箭!”
  这情形何其相似,崔漾终是落下泪来,“阿兄,暗卫自江淮将你们接回来那日,你和四兄说,想到曲江寻我,阿兄……”
  女帝亲信半数被关押,最迟明日,必有异动,事已至此,是决计不能叫她活着回去的,崔灈厉声道,“放箭!”
  崔漾朗笑出声,往后一步,折身投入江中,“我洛麒麟,生于曲江水,万丈悬崖比这金沙江还要湍急三分,曲江要不了我的命,金沙江亦如是,兄长,我必定活着回来,取你三人性命,你且记住,自今日起,便是坐上皇位,亦终日寝室皆难安。”
  那笑声清越爽朗,消失于绝壁之下,混着江水涛浪,回响山涧,于耳边萦绕而去,万箭齐发,却没有一丝回响,崔灈奔至崖边,往下看去,只觉崖深不见底,便想起刚到上京城时,他曾去过曲江,那时只觉江水森寒,小九泡在江里,不知受了多少苦楚,爬上岸,回了上京城,潜入王家,一心只为崔家报仇。
  那时他便想着,要一辈子敬重她,爱护她。
  短短不到一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了。
  也许是拘于京中,行事不得僭越。
  也许是住在皇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前,还有一个一人,这江山,依旧姓司马。
  现在他亲手将她逼至江边,投身江中。
  崔灈一阵晕眩,被参将扶住,摆摆手吩咐,“另外找人接着搜,死要见尸。”
  勿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活着的。
  士兵面面相觑,参将劝道,“这么高,又受了那般重伤,还能活么?将军不知,这金沙江水南湾,出了名的湍急险滩,连鸟都不敢从这里飞过,更勿论叛贼受了这般重伤,属下看她不过强撑着吓唬将军罢了。”
  “眼下要紧的是,立刻回军营,稳固局势,趁着文臣武将反应过来前,敲定事实,事一旦成定局,司马氏绝,大业可成。”
  崔灈盯着万丈深渊,眸光漆黑,“军中的事自有父亲在,司马望舒送给父亲的心经,只要精心修炼,到一定境界,可自行愈合伤口,且她精通医术,一日没有寻到她的尸首,便一日不能掉以轻心,麒麟军都是她的亲信,若她死了,梁焕等人有可能效忠我父兄,倘若活着,便没有能统领麒麟军的一日。”
  语罢,朝参军示意,参军点头,招呼士兵们先吃东西喝水,“肉饼,都来领,吃饱了好下山接着搜,今夜要忙一夜呢。”
  士兵们奔波一日,早已是又饿又渴,闻言立刻哄拥上前,领了饼子狼吞虎咽,吃完不过半刻钟,便悉数抽搐倒地,吐血气绝了。
  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参军上前,匕首割喉了事,清点完名录,确保上了这座山的,都死在了这里,这才下山去。
  第80章 、方才是众望所归
  熊熊烈火烧透整个越国王宫, 祖宗祠外围楼丈宽的墙壁烧得干裂,里面的竹筋脆断焦化,围楼坍塌, 禁军领着士兵挖掘两日,从祖宗祠抬出数百具尸体。
  尸体已悉数被烧干皮/肉, 大多有腰牌证明身份是禁军,从祖宗祠过道里寻到一具女尸,天子玺印, 紫金玉冠做不了假,再经禁军首领元呺、博文侯等人辨认, 确定这具女尸就是女帝陛下。
  武将士兵自不必说,于节、姜奉、薛回等人在火场待了两天两夜, 十余名文官灭火时受了重伤,听闻女帝罹难的消息,跪在浓烟滚滚的废墟外,悲戚痛哭。
  经越国一战,麒麟军自上而下,无论是旧部,还是收归的旧魏、旧宋、萧国降军, 如今都已信服女帝, 忽闻女帝受南国、越国奸细所害,葬身火海,无不悲愤, 只愿拿起刀兵, 灭越国残军、踏平南国, 为女帝复仇。
  安定侯拖着重伤的病体, 在火海中搜寻两日, 寻到女帝的尸身,也不愿意相信,连续六日都守在越国王宫外。
  年过五十的的老人脱形得没了人样,柳宗只冷眼看着,他是天子近臣,自当年十六岁的少女寻到酱菜园,请他这个不闻一名的账房先生做谋士起,如今已过去十二年,期间多少濒临死地的绝境,女帝也安平过来了。
  主上既入祖宗祠,必有十足的把握,围楼几乎将祖宗祠与越国王宫隔成两座城池,想要大火烧便整个越王宫,叫火起也无人能进去营救,不是简单的失火能办到的。
  虽无证据,但他对女帝的死因,心中存疑。
  实则崔呈此人,十四年前,便是醉心权术野心勃勃,手掌兵权的权臣,如今女帝一死,身后无嗣,崔呈继位,似乎名正言顺。
  女帝龙体还未接回,几位老臣负责布置灵堂,文武大臣进进出出,无不哀戚叹息。
  崔家父子亲自布置灵堂,形销骨立。
  姜奉准备妥当,出了军营,前去迎接龙架,眼底都是血丝,“英才早逝,时不与待,天不与待,我姜奉愿用半生寿命,换英明圣主,老天啊——”
  薛回一身麻衣白服,收回落在远处崔家父子身上的视线。
  自女帝登基初年,百官罢朝时,薛回被提为太常寺正卿,从前无人在意这一条跃了龙门的鲤鱼,现在同朝为官,谁见了也要称呼一声薛大人,除了办事的能力,还靠的他一颗玲珑心肠,一副四面逢源的脾性,姜奉见其沉默不语,问道,“薛大人难道以为姜某是在说奉承话么?”
  薛回摇头,“只是深以为以陛下的脾性,凡事不动则已,一动必有万全之策。”
  姜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灵堂里的崔家父子,听出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当即反驳,“安定侯待陛下之爱重,如今又九死一生,身负重伤,薛太常多虑了……毕竟是陛下拼死救出来的,又是陛下的父兄,往后我们尽心辅佐便是。”
  薛回想了片刻,亦觉姜奉言之有理,苦笑拱手,“是薛某疑神疑鬼,还是请了老中丞来,商议陛下葬寝之事,好叫陛下英灵早日得到安歇。”
  沈熔重伤昏迷,还未睁眼,先听见了外头军号吹奏的哀乐,又听得外头不少士兵在说女帝遇害,驾崩了。
  驾崩就是死了的意思。
  沈熔大声叫了门外的士兵进来,每一个士兵的脑袋和手臂上都绑着白布条,有大丧的时候才会这样。
  沈熔太阳穴突突地跳,不顾士兵的劝阻,挣扎着坐起来,摇摇晃晃下地,不顾冒血的伤口,跑出去看,是夏日,但满目皆是白,白得刺眼。
  沈熔揪住士兵,连声质问,“这个女帝肯定不是阿九。肯定不是阿九吧!”
  “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位女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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